第18頁 文 / 葉雯
這次是同學把我叫醒的。
「閔懷椿,我們都寫完了,要先回家。老師還沒有來,可不可以請你等他來後告訴他?」
我答非所問:
「幾點了?」有一點迷濛和混沌尚留在我的眼底。
「三點半。」
才三點半!我正要開口,裴健雄從前門走了進來。她們一見到他,就丟下我跑向講台,低聲跟他說了一些話,裴健雄點頭,她們向他揮手,離開教室。
我歎口氣,又剩下我一個人了。都怪我自己貪睡,把好風好景全給睡光。
裴健雄走到我面前,問:
「寫完了?」
我搖頭,老老實實地招供:
「一題也沒動,剛剛不小心睡著了。」
他皺著眉說:
「那直接在黑板上演算好了。」
我跟著他走上講台,拿起粉筆作答。他在一旁凝視,目光在我週身游移。
第一題我就慘遭滑鐵廬,我無奈地看著他;他靠近身仔細地為我每題分析講解。
這樣過了大概半小時,四題便全部解決掉。我將手洗乾淨,往身上隨便抹兩下作數,他突然自我身後環過腰際遞來一抹手帕說:
「還是不帶手帕面紙的,嗯?」
我為他的舉動莫名地羞紅臉,接過手帕胡亂擦兩下,趕緊回身面對他,把手帕遞還給他。
他接回手帕,又說:
「謝謝你送還的衣服。」
我背起書包,手貼著腰帶說:
「不客氣,那本來就是你的。」胃突然強烈地痙攣起來,疼痛陣陣襲來。我開始冒冷汗,站立不住,終而蜷曲瑟縮蹲落在地上。
裴健雄跟著蹲下來,頻頻問我怎麼了。我垂著頭,無力回答他的問題。他輕輕扳起我的臉龐,看我一臉蒼白毫無血色,眉頭深鎖,大聲問:
「到底怎麼了?」
我的眼光掠過他的身影,又垂下頭。
那種痛真的是我一輩子的噩夢!整個胃裡的神經都在抽動,火燒似的剝痛著,像是不絞乾我最後一絲力氣絕不罷休。
「你到底怎麼了?」裴健雄又問。語調裡有一絲緊張。
我勉強抬起頭,對他擠出一抹難看的微笑。「沒關係的,我只是胃痛,一會兒就好了。」
他輕輕將我摟靠在他懷裡,好像有一點憐惜,又用手背拭去我額上的冷汗。
「怎麼這麼不愛惜自己!」像是苛責,又像是憐惜。我覺得迷惘了,這個人真的是裴健雄嗎?
2就心理學的觀點來說,星期四是個既不引人興趣,也不令人興奮的日子,甚至令人覺得有點不耐煩。它既沒有剛體完假充分休息的神清氣爽,也少了即臨假日的欣歡,如果再加上像我這樣等候家教的焦躁,那就更不是個令人愉快的日子。
家教老師姓林,是A大物理研究所榜眼探花之流的天才。我不知道媽咪打那裡挖來這種寶貝的,她好像很信任他,一點也不擔心我們兩人孤男寡女單獨地處在一間屋子裡,是否會發生什麼樣後果難明的事情。
我實在不願意說媽咪不關心我,可是如果這算是她對我的信任,我倒寧願像以前一樣,在街頭四處遊蕩。雖然,長久以來我早習慣了媽咪的冷淡,我潛藏在內心深處,不許旁人碰觸的軟弱,卻一直一直在渴盼多一點點的溫暖!
其實對家教老師沒什麼好設防的。他是那種天生對異性具有免疫力的人。這樣說,並不是說他剛毅正直,獨具柳下惠的遺風;或者木吶笨拙,不懂風情。相反的,林先生是個充滿男性美的人。這種人,不必他去誘惑招蝶,自然有人自動送上門來。然而,這世界總不是如我們想像那樣的構造。以為他群芳圍繞,他偏偏獨高枝頭!家教老師是個唯「書」是圖的人——以研究為旨趣,以諾貝爾獎為人生標的。他很嚴肅的生活,自制力極強的一個人,什麼風花雪月,在他看來簡直是浪費生命!他就像「簡愛」裡的聖約翰,完美得有如希臘神抵的雕像,卻偏偏滿腦袋苦行僧的信仰,一點也沒有神仙的浪漫。只不過林先生信仰的是科學,是諾貝爾獎。
他應該七點就到的。我瞥了一眼牆上的時鐘,六點五十九分四十五秒。
門鈴響了,很規律地按三下。是他!生活腳步。次序從不紊亂的人。
他坐定後,立刻攤開筆記,講解三角習題。我對sin、cos之流的宵小鼠輩,從來沒什麼好感,它們老是陰謀設陷;害得我每回都栽得好慘。
林先生很有耐性,一遍不會,重來一遍。上課兩個星期以來,從沒聽過他吐出一句急躁的話。大概是我領悟力還算差強人意,尚未到令人青筋暴起的愚蠢程度罷!
兩小時的課程結束後,林先生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
「還不錯!你其實不笨嘛!」
「你這算是恭維還是讚美?」我坐在地上,背靠著沙發。我們是在客廳上課的。
「聽著!我絕對沒有諷刺你的意思。我只是覺得奇怪,以你的理解領悟能力,怎麼會每次考試都那麼淒慘。」
「擁有多少兵力,並不表示就有多少的作戰實力。搞不好全是些老弱殘兵有個屁用!」我忍不住說了句精話。
「有道理。」林先生玩味地笑說:
「這麼說,你的完全是些老弱殘兵!」
「差不多了。起碼一半都一腳跨進了棺材,剩的一半不是少條腿,就是缺條胳臂的。」「太淒慘了!所以你每次考試都出師不利,滿江血紅?」林先生不是個太有幽默感的人,不過,他每每能聽得懂我略帶諷刺又語意晦澀的話。
「沒錯!這也是為什麼我媽咪請你來的原因。」
林先生嚴肅地看著我,語調正經認真:
「說真的,你只要肯用心,一定沒問題的。」
我歎了口氣:
「但願如此!世事總不是如我們想像的那麼美好。」
「別那麼悲觀,」他微微一笑:
「事在人為。」我一身相信世間沒有什麼不可能的,總是可以突破,只要肯努力用功,總會有進展的。」
這就是林先生,信仰科學、信仰諾貝爾獎的人,活得踏實,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方向追求,不空做白日夢,理念一定實踐落實的人。
我對他笑了笑,依然不太有自信:
「但願吧!總是有許多你無法掌握的變數。」
「傻瓜,」他玩笑地罵了一句:
「我們努力就是要把變數化為定數。相信自己的能力,沒那麼糟的!」
我只是笑,不再多說什麼。我要是有他一半的自信就好了。只要一半……
我還是認為,世事總不是如我們想像的那麼美好。
3電視上正在播(往日情懷》。冬日大寒的街頭,落魄的芭芭拉,衣著光鮮的勞勃瑞福……。這一幕最讓我覺得悲哀。經過了那美好歡樂的日子,再相見,他們各自該以什麼樣的姿態來面對彼此的心情。面對過往的那一段塵埃?在相逢的那一剎那,他們心裡又有著什麼的感慨?什麼樣的歎息?我無法從他們的神情中,看出屬於他們的心情故事,看出屬於我疑惑的答案。勞勃瑞福那樣淺淺的笑,淡淡的問候,而芭芭拉是那樣淺淺的感謝。誰能知道,在他們相互凝視的故事之間,那繾綣纏綿過的山盟海誓?還是,意在不言中啊!
雖說沒有誰對誰錯,我怕這樣的淒涼。曾經令人那樣歡樂流淚過的愛情,見了面卻只剩淡淡的笑,那麼過去那些個約定盟誓呢?那些個星辰月光下的諾言呢?愛情是件累人的事,我怕潛在那淡淡一笑後的滄桑。
故事結束了,勞勃瑞福的背影漸淡漸遠,我正要起身關掉電視,門鈴輕輕地響起。
這夜深的時候,會是誰按門鈴?當然不會是媽咪。媽咪是越來越忙了,常常捱到夜裡越過凌晨,仍不見她的蹤影。我不知道她在忙些什麼,也不知道她究竟怎麼向爺爺和奶奶解釋的,反正奶奶是個再跟我提那些事了,而媽咪則越來越忙,越來越晚回家。
門開處,檻外的人先是朝我安靜的一笑,才緩步進來。
「對不起,這麼晚了還來打擾。」懷義一邊說一邊把背包褪下放在沙發上。
「沒關係,反正我也還沒睡。」
他坐下,把背包往旁再挪移,解釋說:
「前幾天和幾個同學到南部,本來預計明天晚上才回來的,結果提前了一天。他們開車載我到附近就放牛吃草,我只好來打擾了。
懷義溫文有禮,是閔家男人中少見的。我不是說閔家男人粗魯無禮,相反的,他們個個英挺過人,風度派頭十足。我的意思是,懷義給人一種溫暖平易的感覺,這在閔家男人身上是難得見到的。
「到南部?你們大學生都不上課的?」我坐在他對面,不是很熱衷地問。電視還沒有關掉,芭芭拉翠珊如泣如訴的歌聲依舊在那裡迴盪哀怨。
懷義將電視遙控關掉,微微皺著眉,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說道:
「你又在看這種頹廢的藍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