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心太軟

第22頁 文 / 唐瑄

    隔了不知多久,另一隻大掌貼住她抽泣不止的頭顱,她就聽見此刻讓她倍感罪過的熟悉嗓門。

    「新婚第一天耶!我們上醫院探病不夠,你還給我哭成這樣!這樁婚姻是不是被詛咒了呀……」袁七英失魂落魄,依著抽抽噎噎的老婆坐了下來。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七英對不起……」

    「你對不起什麼呀,別哭了啦。」心事重重的大個子,伸出大掌平貼著她抽顫的背脊上下滑動,來回輕輕拍。

    終於也到了啊,唉,真煩……剛從妄想從他眼中逼出男兒黃金淚的賊太婆口中,一點都不婉轉地得知了,陳家兩老將提前返鄉的「惡耗」。對這件事雖早有心理準備,離別在即了,袁七英方知心頭的落寞與感傷竟是如此之深。

    經由自身的遭遇,他早早認清一件事:親情並不是靠著血緣在維護,而是感情與人情味。他和陳家兩隻老的、和社區那批老傢伙,以及和老女人不就是血淋淋的例證嗎?

    他再粗心也知道,大伯病故之後,本來有意隨大兒子赴大陸定居的兩隻老的為何執意留在台灣,這一留就是十幾年。他知道啦,當然知道兩隻老的惦念他什麼,走不開什麼……總不能讓他十五歲就娶老婆吧?

    不結婚煩,結了更煩!袁七英交疊起雙腿,心浮氣躁地搔著頭髮。

    一結婚,兩個老的無牽無掛,馬上無情無義走人,唉……這一走,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看見賊老太婆的賊頭賊臉,唉……最煩人的他該如何向樹兒開口……結婚第一天狀況就頻傳,不曉得樹兒會不會覺得嫁錯人了,會不會想要離婚啊?唉……

    寇冰樹捏著濕透的手帕擦拭紅腫的淚眼,轉身拍了拍袁七英。「七英……」

    「你說沒關係,我在聽。」煩惱得頭皮屑愈搔愈多。

    「因為……相聚的時間所剩不多了,要好好把握,所以……」

    「什麼?」袁七英瞄了一瞄欲言又止的脆弱淚人兒,沉重一歎,頭又壓低,開始尋思如何在不傷害老婆的情況下,向她開口蜜月旅行取消一事。

    「我……我們別去渡蜜月了,好不好?」

    「你覺得好就好啦……」啊!煩哪煩哪!想不出來啦!

    袁七英像個腦瘤發作的可憐病患,握拳猛搗太陽穴,苦惱得近乎神經錯亂。

    新婚第一天,淚水潰堤,煩惱叢生,還有不少相知相惜的美麗錯過。

    第八章

    前有賊婆,後有妖婆,一婆比一婆難纏。

    直到此時此刻,袁七英才深深覺得,他上輩子大概不小心踩到哪個老阿婆,從此結下不解之仇,這輩子才會被台北那批賊婆,以及身前這堆不是長著風乾橘子皮、便是風乾柿子臉的老妖婆們,蹂躪得如此徹底。

    也許……他該去改改運,或者設個壇作作法什麼的……

    「兩分鐘啦!兔崽子,後頭還有姐妹排隊等著哪!別耽擱時間,快說呀!」

    「嗯……」事關重大,袁七英攢起眉頭,望著身前的老太婆思索良久,不敢稍有大意。鼻頭上有三顆圓痣的是……袁七英趕在枴杖一棒敲來前,雙臂掩頭,閃身吼道:

    「是七月婆婆啦!」厚!動不動就亮出傢伙,他是客人耶!

    「兔崽子,區區小事也由得你耗這麼久。」一身尊貴派頭的七月婆瞋他一眼,叨叨絮絮著柔荑一揮,算是恩准暗自捏了把冷汗的莽撞小伙子朝下一關邁進。

    「搞不懂樹兒怎麼活過來的……這個村子的老傢伙古里古怪,沒事不以真名示人,非妖即魔……取什麼一月二月三月十一月婆什麼鬼,吃飽撐著沒事幹,真是……」嘰嘰咕咕著,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袁七英忿忿踱到下一位「面試官」跟前。

    只見這位老婆婆身後有專人伺侍著喝茶,一襲雍容華貴的花緞旗袍,染紅的髮髻上簪了一朵別緻的小金花。陪老婆歸寧的袁七英雙眼一亮,被「歲月村」一眾老妖婆面試兼口試兩個小時,這是他首度覺得信心滿滿,連想都不必想的興奮時刻。

    終於可以扳回一成啦!袁七英得意非凡,手臭屁一揮讓老婆婆噤聲別發問,才要說出她正是五月婆——

    「咱家幾歲?」

    「啊?」哪有人這樣!都不照遊戲走的哦!這裡全是天上掉下來的番婆哦?

    「兔崽子,你耳背是唄,小姐特許你猜猜她的芳齡哪!」

    「小、姐?!」袁七英失敬地噴笑完,硬梆梆的額頭立刻叩叩叩地被枴杖連K三下,並慘遭祠堂內十一位老婆婆的瞋目圍攻。

    輕磨杯蓋的五月婆操著一口吳儂軟嗓,幽幽淡淡哼道:「別磨磨蹭蹭,幾歲?」

    「好啦!我想一下啦!」她的問題跟前面那七隻不一樣,有夠不合群!存心作對……「你臉上皺紋那麼多,沒八十,也有九十歲了吧?」

    老婆婆暴跳如雷,酸枝枴杖一拿起就賞了袁七英的硬頭一頓好打。

    「啊!噢!啊!」袁七英在被杖斃之前,機靈跳開,「你幹嘛啦!」

    鎮定地沾了下香瓶的水,抹了抹有絲紊亂的髮髻。「再說一遍,咱家幾歲?」

    「猜錯了也用不著打人吧!」袁七英不平地上下掃視她一眼。「一百歲哦?」

    枴杖猛拿起來,又賞了嘴不甜、個性直通通不知變通的臭小子一頓亂杖吃。

    「花言巧語、甜言蜜語你懂不懂哪,愣呆子!」氣煞婆婆也!

    生平最恨虛偽浮誇,做人不切實際,袁七英脾氣硬了起來:「什麼花言巧語啊!我不懂!我不會啦!」

    「我阿爹說過不會要去學哪,女人家都有需要軟語輕哄的時候哪。咱們可憐的樹丫頭,嫁給了腦子硬板板的呆頭鵝哪。」

    「呆就呆,怎樣?!犯了你們的大清律令啊!」脾氣一起,袁七英把命豁出去了。「我幹嘛學無聊的邪魔伎倆賣弄口舌,我袁七英是堂堂男子漢,憑的是真本事,不屑油嘴滑舌不行啊!明明一百歲,我騙說三十歲,你們會當場返老還童嗎?啊?會嗎?如果會,我才有睜眼說瞎話的價值!明明不會,做什麼自欺欺人,還強迫別人幫忙欺騙啊!這樣你們會比較快樂嗎?啊?」

    「不會比較快樂,咱們何必讓你學著些?」老婆婆們義憤填膺,紛紛拄杖起義。

    「冥頑不靈的猴崽子,教訓起咱姐妹來啦!哪壺不開他偏提哪壺,打死他!」

    「樹兒!」被找盡藉口從頭K到尾,袁七英負著氣跑出被眾婆公審的祠堂,挨家挨戶尋找拋夫老半天的老婆。「樹兒,我們去撈魚!樹兒,你在哪裡?」

    樹兒哪去了?這裡他人生地不熟又處處被刁難耶!在台北家中,他才不會撇下她一個人獨自去玩耍,他是覺得沒帶她出國渡蜜月很對不起她,才忍著可能有的皮肉痛帶她回桃園省親耶!

    她不會自己偷偷跑去撈魚了吧?袁七英大驚失色。「樹兒!我也要去!」

    歲月村一眾年齡成謎的銀髮老婆婆,優哉游哉著各自繡花、品茗,搧著小圓扇,三五成群磕牙聊天,任由小伙子在三合院像無頭蒼蠅飛來飛去,直到求助無門,才又飛了回來。

    「傻小子,任你喊破喉嚨也沒用,樹丫頭思故人去啦,今天是村裡重要的日子。」某位善心大發的婆婆對衝進來的袁七英提示道,其它幾位婆婆瞇細老眼,以不尋常的目光留意小伙子的反應。

    「瞧在你頗有個人風骨,猴孩子欸,咱們提醒你一件事。『故人』你懂唄?」

    「誰不知道故人是老朋友啦啊!拜託!」袁七英嗤之以鼻。

    他小子狂話一放肆完,額上立即叮叮咚咚,被五根枴杖不客氣狠敲了一頓。

    「啥是『故人』你都不曉得,跟老人家打什麼誑語!你呀,要走的路還長著咧,糊裡糊塗的愣小子。『故人』是樹丫頭心中的結哪!我們把樹丫頭交給你,你自行想法子解了。教你的大嗓門嚷得頭疼,去去!去看好樹丫頭,別來吵擾老人家清修。」

    「喂,你們話別說一半,不然好歹告訴我樹兒去哪裡思故人啊!喂——」袁七英被十一枝枴杖抵著後背,不甘不願踱出了祠堂。

    成功驅逐蠻夷後,兩扇斑駁的木門一合,堂內馬上響起了佛經與陣陣木魚聲。

    什麼東西啊……袁七英揉著紅腫的額頭,跨出三合院,邊回頭對著梵音大作的祠堂不滿嘀咕:「老妖婆,當我是力齊在整啊,揮之即來、呼之即去的……」

    「七英!」從後山悵然走回的寇冰樹,看見前方唸唸有詞的大個子就要撞上牆壁,趕忙出口警告。不料袁七英一聽到她的聲音大喜過望,一個用力轉身——

    碰!

    「七英!」寇冰樹表情驚恐地跑過來,蹲在痛得跪倒在地的袁七英身旁,抬起他撞出一個包的腫脹額頭,輕輕揉著,「你還好吧?七英,你頭暈不暈?」

    「不暈,可是我很痛,她們拿枴杖一直敲我!」飽受委屈的袁七英抱著老婆大聲訴苦:「你們家的老妖婆們動輒杖刑伺候,現在又這麼一撞,我可能命該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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