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決明
但梅舒城終究是商場上打滾多年的老手,不會大剌剌讓她難堪,何況她是金主的寶貝千金,開罪不得。
"步姑娘只是來向我學習經商的方法,我與她自然沒有太多閒暇花在享受美景之上,有的只是商討著怎麼讓自家帳簿多幾筆進帳。"他收回視線,不讓自己的眼神呈現出與他的話全然相反的情緒,"讓蓮兒小姐見笑了,這些銅臭話本不該讓你聽聞,否則豈不壞了蓮兒小姐這幾天在梅莊的好興致。"
"原來她只是來向你學習的……那今兒個下午?"
"還不是見她得罪了薛狀元,我將她領回帳房去好好'訓誡'了一頓。"只是後半段的香艷,他可沒興趣和趙蓮分享。
趙蓮似乎確信了梅舒城對步奷奷沒有任何異常情愫,這才收斂了架子,恢復小女人嬌態。"看不出來梅公子也會教訓人。"
"每個梅莊人都被我教訓過了,你可以一個個問問。"這是實話,出了梅莊,他彬彬有禮、進退合宜;關起梅莊大門,他可不會將從商那套守則給牢記,大吼大叫是他慣用的教訓手法。
"……那步姑娘不是梅莊人,你不也教訓她?"
梅舒城笑而不回。
他不只教訓她,還把她當成所有物,不容別人沾染半分,所以才會在看到她和薛遠談笑之際大動肝火。
她不是梅莊人,他卻用對待梅莊人的方式對待她,並且還那麼自然而然。
"她自是不一樣的。"
然而,怎麼個不一樣法,梅舒城沒有說。
不僅趙蓮滿腔困惑,連深夜難眠,起身到牡丹園圃貪拜月華而無心聽聞的步奷奷,也在花叢外一頭霧水。
她,是不一樣的?
怎麼個不一樣法?是不如其他姑娘來得婉柔溫馴,還是比不上她們的嬌美輕靈?抑或……
步奷奷不由自主地將右手輕擱在鎖骨上,熨貼著某件穿繫在頸間紅繩上,被衣料遮掩住的物品,珍惜萬分。
待她再抬頭,卻見趙蓮已在兩名丫鬟的攙扶下回房,臉上的不快應該是來自於梅舒城那句請她休憩的有禮逐客話語吧。
梅舒城吁了口氣,因為趙蓮的退場,才得以小人嘀咕一、兩句:"該開的豆兒不開,不該開的豆兒亂亂開,真麻煩。"這就是俗稱的爛桃花吧。
"唔……你是誰?"
一句帶著睡意的話語震醒步奷奷的冥想,也牽來梅舒城的注目,他看向步奷奷,而她望向身後三步遠的男人。
那男人正努力睜開快閉合的眼,無論再怎麼秀氣儒雅的容貌都被此時睡眠不足的愣傻樣給破壞殆盡。他僅著單衣,連件薄外褂也沒披,垂散的墨黑長髮隨著夜風輕拂飄蕩,在這深夜時分倒有數分索命鬼魅的模樣。
步奷奷那句"鬼呀"還梗在喉頭,梅舒城率先出口的叫喚讓她硬生生吞下驚聲尖叫。
"小四。"
"唔……大哥……"梅家小四拖著虛浮的步伐,胡亂揉揉眼,才勉強將視線定在梅舒城臉上。"我……"
他跨開小小一步,卻驀然癱倒,步奷奷只來得及抽口涼氣,根本挽救不及那個快和地面相親相愛的梅家小四。
梅舒城箭步衝上前,將梅家小四結結實實地摟在懷裡。
"大哥……"梅家小四用一種過度親匿的撒嬌動作攀在梅舒城身上,雙臂掛在他頸間。
"小四,你怎麼醒了?你……提早了……六個月清醒。"不到冬季,這個種梅的四當家怎可能會清醒,更何況是走出他自己的庭院?
"我餓了……"肚皮咕嚕咕嚕地支援他可憐兮兮的夢囈。
"沒人餵你吃飯嗎?"他向來安排幾名貼身小斯伺候"春眠"的小四,不該讓他餓著半分,更何況是餓到深夜醒來!
"我不知道……餓了……"梅家小四磨蹭到一個最舒服的位置,腦袋貼枕在梅舒城的肩窩,將全身的重量依賴在他身上。
"該死,我明天就替你換批機靈點的丫鬟或小斯!"
無力的聲音再響起:"什麼都好……我餓到沒辦法春眠了……"
"梅福!梅福!立刻弄桌飯菜出來!"梅舒城朗聲大喝。
"已經過了亥時,大夥早睡下了,別折騰下人。我煮清粥給你吃,可好?"前頭那句是對梅舒城說的,後頭那句則是問向整個人癱軟在他懷間的梅家小四。
"嗯。"梅家小四含糊應道。
"廚房在這邊。"梅舒城打橫抱起梅家小四,領著步奷奷前行。
屋簷下只剩幾盞燈籠勉強照耀出園景,夜已深沉,滿園的牡丹亦已睡下,恐怕梅莊醒著的人只剩下梅舒城和步奷奷。
昏黃搖曳的燭火投映著三人兩影,步奷奷不住地偷瞄梅家兄弟的"情深"模樣,一股莫名酸意湧上眉心,擰蹙了她漂亮柳眉。
在生起灶火後,她終於忍耐不住,朝身旁正輕哼搖籃曲的梅舒城發出疑問。
"他向來都用這種姿勢賴著你?"
"是呀,向來。"梅舒城說得很輕,怕驚醒了梅家小四。
"他不是小孩子了,這樣……梅莊沒人說話嗎?"看他們兄弟倆根本就快交纏成麻花了好不好?!
"說什麼?斷袖之癖?亂倫?他是我弟弟,哥哥疼弟弟容得別人置喙?何況是子虛烏有的事!"梅舒城明白她真正想問什麼。"再說,他不是只賴著我,小二、小三都是他貪賴撒嬌的對象。"
"原來這是梅四當家的真面目?"
"相信我,小四在冬季不是這模樣,絕對會教你刮目相看。他這只猛虎只在臘梅時節發威,其餘時刻都甘於成為病貓。"
"很難想像。"這副德行的傢伙在清醒後會有多大改變,她才不信咧!
"虎兄無犬弟呵。"一句話吹捧了自己,也褒揚了梅家所有兄弟。梅舒城輕拍著梅家小四的背,又是驕傲又是疼惜,那神態,活脫脫像爹爹對待孩子般。
"你……看起來像他爹。"她誠實說出所見心得。
"長兄如父。況且我爹過世時,小四不過是個兩歲半的娃兒,對他而言,我的存在應該也是偏像於爹親吧。"見錢眼開的勢利此時在梅舒城臉上難見分毫,剩下的只是為人父兄的溫柔光彩。
他的口氣雖輕鬆,但聽在步奷奷耳裡卻是一陣又一陣的揪心。那時……他也不過才八、九歲,也還是個孩子呀……
一個家庭的擔子壓在八、九歲大的孩子身上,包含了他爹娘生前積下的負債和三位稚弟的教養,那沉重壓力怕是連成年男人都不見得能承受,身為孩子的他卻扛了下來,而且做得如此出色。那段日子的她仍只是個未成形的生命,但從她所聽聞來的"梅舒城傳奇"拼拼湊湊,她知道幼年的他過得辛苦,即使現在從他身上再也無法探知當年的刻骨風霜,只剩下勤儉貪財的"惡習"……
一想到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吃盡苦頭,只為溫飽全家……
一想到那樣的他不曾體會過何謂撒嬌、何謂童年……
她覺得,好不捨。
"當年的日子過得很苦,是不?"步奷奷擱下正在攪和鍋裡湯水的竹筷。
梅舒城似乎頗訝異她有此一問,從梅莊的生意蒸蒸日上後,誰也不記得他曾落魄得如此徹底,眾人侃侃而談的只不過是他竄上成功的過程,而成功背後的心酸,只有梅家兄弟刻骨銘心。
苦嗎?當然苦,若不苦,他不會立下鴻志想跳出絕境,更不會在跳出之後依然如此害怕再回歸原處──在此時、在她面前,他怯懦地承認,他真的害怕,害怕那段苦日子;害怕三個弟弟只能啃著半顆硬饅頭度日,三人六目中是極力想掩飾的飢寒交迫,他們不想讓他更辛苦,而他卻是負疚於他們的體諒。
"當然苦……"梅家小四在睡夢翻身間插話,"比生啃黃連還要苦上千百倍……"接著,輕鼾取代話聲。
梅舒城與步奷奷凝望無語,廚房內只有柴火劈啪聲及鍋裡米湯沸騰的聲音。步奷奷重拾竹筷,攪弄清粥。
"苦的人是你大哥,你在湊什麼熱鬧。"良久,她才對梅家小四這般說道。
"小四也苦過。"梅舒城為愛弟辯護。
"但我相信他的苦絕對不及你的一半,在他真正懂事之後,梅家的生活已經開始獲得改善。論苦,梅莊裡有誰能及你?"
梅舒城因她口氣中那股為他打抱不平的意念而笑,但他仍開口糾正她,"小四懂事得非常早,在梅家生活改善之前,他已經是個懂事的小大人。"微垂著臉,灶火無法照清楚他的神情,帶笑的口吻沒變,"有時候最苦的人不是付出辛勞那方,而是將一切看在眼底,卻沒有足夠力量幫忙的人……我的苦,只要咬咬牙便能承擔下來;他的苦,卻是咬碎了牙也無法改變絲毫,你說,誰比誰苦?"
步奷奷默然,知道自己方才失言了。
她不是梅家人,根本無權評斷梅家裡誰吃的苦多、誰吃的苦少;她不是梅家小四,又憑什麼認定他不曾體會過梅家最苦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