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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文 / 決明

    "你──"錢鬼!

    步奷奷抿著櫻唇,擱箸起身,不待左右童僕為她掀開紗帳便自行揭起廉幕走出花廳,微微回首,投給他怨懟的一眼,卻看到他笑得好樂,也尾隨她而來。

    "做什麼跟著我?!"

    "我看你挺有賞花的興致,盡盡地主之誼,替你解說梅家每株牡丹的特色。"他說得好善良,但唇畔浮現的笑可不是這麼說的。

    "不勞您費心,梅大當家。我倒認為你只是想破壞每一樣我認為美麗、認為優雅的東西。"她稱讚花廳的雅,他出言貶損它的美感;她誇牡丹嬌美,他偏偏用銀兩來評估牡丹的清艷。"我對梅莊每株牡丹的天價毫不感興趣。"

    "我會報出價碼是因為太習慣了。"他雖是愛花人,卻也是商人,哪能要求他像那些有錢又有閒的富貴人士享受賞花樂趣。"如同你這位瑯嬛閣的小老闆,來,瞧瞧,我這古玉算盤值多少?"他揚起鎮日掛在腰間、鮮少離身的算盤。

    步奷奷一望,伸手接過玉算盤。"白羊脂和闐玉,每顆玉珠子溫色均勻、潤亮如脂,離功精細。溫、潤、堅、密,四者皆俱,文盤亦足,所以算盤玉珠子變得更潤透,照此看來,這玉算盤至少值得了梅莊一株半的'夜光白'。"她將算盤還給他。

    聽完她的見解及對玉算盤的好評,梅舒城非但沒有開心,反倒是低狺道:"該死,小二又誆我!"

    "誆你?買到這等極品,你該高興才是。"

    "我二弟說這玉算盤不過百來兩,所以我才同意接下他這份壽禮,沒料到它的價錢竟是這般!我跟小二說過,算盤能用就成,何必非要鑲金嵌玉?"梅舒城將玉算盤系回腰間,才又將話題導回最初,"看,你不也一樣,瞧見稀世古玩便條條分析它的優劣,最後再替它估了價,道地的商人。"只不過他是花商,她是古玩商,都一樣奸呀!

    原來他嘴裡的"小二"是指梅家二公子。步奷奷對梅二公子頗有印象,因為他是瑯嬛閣的老主顧,有時店裡整個月只做成他一樁生意,所幸梅二公子和他大哥梅舒城完全不同,出手闊綽,說他是瑯嬛閣的衣食父母也不誇張。

    "至少我不像你,隨時隨地將眼前的東西用銀兩來衡量它的價值。你也用不著這麼痛心疾首,這季多銷兩株牡丹不就賺回來了?"步奷奷覺得他現在的表情雖稱不上痛不欲生,但也相去不遠了。"我看你倒很中意那個玉算盤,否則那一顆顆的玉珠子不會被盤得如此晶瑩。"玩玉謂之"盤",是指經常性地撫觸玉,使其越發有亮澤。

    "喜歡當然是喜歡,但我家小二就是這習性改不掉,出梅莊一趟像散財童子般,老愛胡亂買些玩意兒。"梅舒城重重搖頭一歎。

    "至少梅二當家胡亂花的錢也全是花在你身上,花廳也是他吩咐人替你築的、算盤也是刻意配合你的需要而買,說不定……"

    說不定梅二當家就是看不慣梅舒城完全不懂得愛惜自己一些,才用這方法替梅舒城添些用具什麼的。

    "說不定什麼?"

    她可不說了,省得壞了梅二少的心思。

    "沒什麼。賞花。"她繼續挪著蓮步,停駐在攤掌大小的花前。

    梅舒城的聲音又自她身後傳來:"昆山夜光,重瓣白花,白中帶紫暈,月光照耀下會顯現白玉般的無瑕光澤。取為'昆山夜光'是因為昆山出產一種夜光美玉,在月色下迸射艷光,此花如同此玉,故而得名。"

    "好美……"

    "一株昆山夜光的價錢是五千三百兩,熟客給予優惠,四千八百兩。若沒有足夠的買花錢,上梅莊來純賞花也成,大人一名收──"

    "梅舒城,你閉嘴!"

    第三章

    步奷奷鎮日跟著梅舒城走邐梅莊,見識他工作的實況。

    一路上就見她捧著冊子,執著墨筆,不時振筆疾書,寫下她所見所聞的"梅氏名言"及"梅氏作風"。

    不少梅莊的人對梅舒城身後亦步亦趨的清麗姑娘感到好奇,卻沒人敢向梅大當家發問,瞧大當家對她沒有半分體貼呵護,一如以往地處理繁忙的莊務,那麼這兩人的關係就跟郎情妾意構不著邊羅?可是……那名俏姑娘將冊子擱在大當家背上塗塗寫寫,將他當成活動桌子使用,也不見大當家發怒,三不五時她還會要求大當家將交代管事的話重複一回,因為她來不及抄好──恁般大的膽子,要說這對男女沒關係又太牽強。

    好好奇噢!每個梅家人都在梅舒城及步奷奷身後指指點點,猜測著兩人的關係組合。

    是感情曖昧到不行的表哥表妹?

    還是自小指腹為婚的青梅竹馬?

    再不,就是流浪天涯小孤女被梅大當家善心一發給領回梅莊,做為"儲備莊主夫人"?

    呀呀,也可能那名姑娘是與梅家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仇人之女,梅大當家擄她回莊就是為了凌虐她、惡整她,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呃,兼餵她吃梅莊特製的菊花糕及釀梅蜜餞……

    "快,快翻翻章回戲曲中還有什麼橋段?"一群奴僕蹲在牡丹花叢後嘀嘀咕咕,翻找著好幾本唱戲曲目,書裡的愛恨情仇全搬到梅舒城和步奷奷身上演練一遍,再從中尋找最合適的版本。

    "有了有了,一條蟒蛇被書生救了,化身為人,只為報恩!那姑娘有可能是蛇精──"

    "大當家看到蛇時哪會救呀?他只會把蛇抓回來加菜省菜錢!"反駁。

    翻翻翻,紙張唰唰地直翻動。

    "那天霪雨霏霏,大當家和小姑娘兩邊都忘了帶傘,只得躲進亭裡蔽身,相遇的兩人含情脈脈、一見鍾情──"

    "呿!那姑娘的五官清清秀秀,既不像銀子也不像銀票,大當家怎可能一見鍾情?!別傻了,再查!"大夥有志一同地唾棄"一見鍾情"這四個字,因為梅大當家只會對錢財類的東西產生這種失控的情緒好不好!

    "那……那姑娘是抹幽魂,因為大當家經過她墓碑前說了一句:'真可憐,年紀輕輕就香消玉殞了。'結果她的魂魄跟著大當家回梅莊──哎喲!"

    "你翻的是什麼書呀?!別看那本《幽魂淫艷樂無窮》啦!你沒瞧見那姑娘腳下有影子嗎?大白天的,還幽魂咧!"這回不只反駁,還賞發言人一記爆栗。

    "啊啊,那姑娘坐在大當家身旁了!"

    奴僕的交談大到能輕易滑入兩位當事者的耳裡。

    "他們若翻到戰史,我很可能變成戰敗將軍的遺孀,被你這亂世奸雄給強搶回府裡當媳婦兒。"步奷奷啜著梅莊三當家去年采收的菊團所沖之香茗,輕聲道。難得梅舒城偷得片刻清閒,一連解決三件公事,她也跟著放鬆了始終繃得緊張的情緒,纖手翻覽著一整個早上所做的紀錄。

    "別擔心,梅福會在兩天之內替你洗清謠言。"

    "真的嗎?"她很想直接提議梅舒城召集眾家僕,一起將話講開。

    "行商第二要件,選擇適用管事,並且給予最高信任。"梅舒城道,所以他從不懷疑自家管事的能力。

    步奷奷一頓,"等等,我要將這句話抄下來。"墨筆在紙上揮舞,完畢。"好了。"

    "抄了一個早上的書,記在心裡才重要。"

    "放心,明天一早我就可以將你說的話倒背如流。"她雖然沒有過目不忘的高超本領,但好歹多讀幾遍也是能熟透的。

    步奷奷捻起一顆釀梅,粉舌先吮舔梅皮上酸甜適中的釀汁,又酸又甜的滋味浮上她的眉梢,俏皮的模樣讓梅舒城有片刻怔然。

    他緩緩別開頭,不去正視她可愛之處。"別以為只有這數十頁,到晚上為止還夠你抄的。"

    梅子送入口中,她回道:"那就麻煩梅大當家少說些話,我也能少抄幾頁。"

    梅舒城不答允,淨瞅著她笑。

    "這梅子味道真好,是梅家第四位當家釀的?"按排序,梅四當家正巧是司臘月花期的。

    "沒錯。"

    她吐出果核,又嘗了一顆,"梅家的釀蜜梅遠近馳名,今天可真是大飽口福了。"嗯,趁著這個好機會多塞幾顆入嘴,撈些錢回本。

    舔舐粉色指尖上所殘留的梅子酸甜,她的吮指回味看起來……簡直可愛到不行!可愛到教人想從小四釀梅的倉庫搬三大桶蜜梅來餵養她,看她似嬌艷似滿足的模樣──梅舒城閃過這念頭的同一瞬間又立刻暗斥自己,梅莊的釀梅二十顆裝盅在外頭要價二十文錢,比起別人三顆一文錢還要高檔許多,讓步奷奷免費嘗鮮哪裡划得來?!就算、就算她真的吃得很可愛、很快樂,也值不了二十文錢呀!

    不值,絕對不值!

    舌尖再頂出果核,輕吐在白白嫩嫩的掌心,步奷奷不客氣地繼續開動,蠕動的飽滿唇瓣有些紅艷。

    不值,真的不值。

    貝齒咬下果肉,眉心因梅酸而輕輕攏蹙,無關任何不悅情緒,只因檀口裡嘗到的小玩意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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