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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文 / 決明

    他苦過,所以深諳錢財掌控著人情冷暖,是嗎?

    按捺不住,她再探詢道:"梅大當家的待人處事如何?"

    "以四位當家來看,他不是最好的一個。"梅福坦言。

    "我知道,外傳梅三當家最好。"近些年來,梅三當家的名氣幾乎要遠勝過梅舒城。

    "或許就是因為其他幾位當家都好,所以大當家才必須不好吧。否則一莊子的奴僕丫鬟要怎麼管?"有人扮黑臉,有人扮白臉,才能讓奴僕們又敬又懼。

    "言之有理。"

    穿越幾圃牡丹花園,步奷奷被領至一處環以薄紗的亭台,以綢紗為四壁,朦朧卻又清晰,在清爽宜人的春季暖夜裡,在此用餐的確是相當不錯的選擇。

    "大當家,步姑娘到。"

    "梅大當家。"她在台階前福身,紗內的梅舒城沒有應聲。

    "步姑娘,請上座。"左右兩名童僕替她拉開兩邊薄紗,她道了聲謝,緩緩走進花廳之中,身後的薄紗才又輕輕攏合。

    "好雅的花廳。"她攏裙而坐,接過梅舒城遞上的暖身溫酒。

    "我二弟差人築的,我嫌它太花錢,光耗費在那幾匹繞在四周的綾紗錢就夠整座梅莊半個月的開銷。"梅舒城對花廳的優雅脫俗顯得不屑,"花了這麼大把的銀子,當然得將銀兩的功效發揮到極致。"

    "極致?"

    "這花廳是用錢堆積出來的,不能白白讓它空在庭園裡養蚊子,所以早膳午膳晚膳都在這兒用。"梅舒城解釋著邀她到花廳來,不為閒情、不求雅致,只是想發揮銀兩的效用。

    被他這麼一說明,花廳的美感霎時全染上一層銅臭,迎風拂動的輕紗在她眼底也變成一張張隆興錢莊的銀票。

    "你算好運氣,春暖花開時來到梅莊,要是臘月時節來的話……"他邊笑邊啜了口酒。

    "臘月寒冬你也是在花廳用膳?!"天呀,這會凍死人吧!輕軟的薄紗在冬季根本負擔不起半分遮蔽凜冽風雪的成效,沁襲入骨的是足以將人凍成冰棍的寒風呀!

    "這樣你還會認為它'好雅'嗎?"幽深黑眸裡閃動著惡意。

    她沒辦法想像俊秀如他在寒風中流著兩管鼻涕、打著哆嗦用膳的畫面。

    "如果你的目的只是讓我認為它的雅致全是假象,那麼,你成功了。"她似笑非笑,"我餓了,可以用膳了嗎?"她望著桌上五菜一湯,全是些很普通的家常菜,不若一般富貴人家的奢華浪費。

    "請。"梅舒城笑容可掬。

    步奷奷也不再客氣,端起飯碗開始進食。這些飯菜也算是她花錢買來的,不吃不可。

    "你看起來像只餓死鬼。"他取笑道。

    "我沿路走來已經撥算盤珠子算過了,我在梅莊的每一頓伙食都叫價好幾兩,我為什麼要跟我的銀子過不去?"她大啖一口青菜。

    梅舒城也拿起餐具,扒飯入嘴,"看來,你也是個精打細算的人。"

    "客氣。"不顧唇上油膩,她扯出笑。

    "瑯嬛閣出了什麼問題,非得要你一個姑娘家寄宿在梅莊學習男人才該費心思量的生意手腕?"梅舒城開門見山地問。

    "沒出什麼問題,只是一年比一年差罷了,按這等情形惡化下去,不出三年,瑯嬛閣勢必會被其他古玩店所取代,雖然我們是老字號,但不可否認,我爹固執的經營態度及沒能培訓各地尋貨的鑒賞師傅,拿什麼跟別人比?古玩種類沒別人齊全,叫價又比別人高兩成,即使古玩的質地好,在外行人眼中看來都是一樣的。"

    "你可以將你的想法告訴步老爺。"他倒覺得她有自己的見解和想法,要說服瑯嬛閣大老闆並非難事。

    步奷奷淺歎,"他不聽我的話。"

    "既是如此,就算你真能從我這邊學習到任何經商手腕,你爹會聽?"

    "至少……在我爹眼中,你代表著成功,代表著商行間首屈一指的奇才,若他知道我的手腕是你教出來的,他會聽的。"她爹只差沒在家裡的神壇掛上梅舒城的畫像,早晚三炷香,以保生意興隆。

    "我可不知道步老爺這麼看重我,我倍感榮幸。"他隨口回答,暗想:難道這就是她上梅莊索討十兩舊債的真正原因?

    幾名管事進到花廳,向他報告公事,暫時打斷了他與她的交談。

    梅舒城接過毛筆,簡單而俐落地在宣紙上揮舞著數行草書,吩咐管事分派下去處置,從明日牡丹日照的細節、采收或移植、數日後哪個達宮貴人大設牡丹宴、宴客人數、時辰、地點,他無一不仔細聆聽,並做下決議。

    直到他覺得都安排妥善,才揚揚手掌要他們退下。

    "你連用膳時間都不忘公事?"

    "賺錢不是看時辰,而是看機會。"他右手指上的筆繭染了處墨黑,他不以為意,仍是舉箸用膳。

    "梅莊賺錢的機會比其他商行多太多了。"

    "錢,永遠不嫌多。"至少對他而言。

    "你賺的銀兩多得令人咋舌,但……似乎你並沒有很揮霍地享受銀兩所能帶來的樂趣。我無意冒犯,只是從你的衣著及膳食來看,你幾乎是勤儉持家的好典範。"連比不上梅莊產業的步家,衣食方面都勝過梅莊數倍。

    梅舒城迎上她存疑的星眸,"我只享受賺取的過程。"

    步奷奷水燦的眼亮晃晃的,"那請你替我們瑯嬛閣賺幾筆大生意,反正你也享受嘛。"她很算計地提出皆大歡喜的建議。

    "我賺取來的'結果'只讓自家人享受。"他打破她編織的美麗幻想。

    步奷奷才想再開口,另一批梅家管事又湧進花廳,唧唧咕咕地向梅舒城稟報一長串的事項。

    這回梅舒城不是三言兩語打發他們,反倒仔仔細細翻閱那一疊的帳本兼認真聽取管事們大大小小事務的報告,甚至專心到沒注意他手中的箸取代了墨筆,在帳本上圈起不少餚汁重點。

    步奷奷只手撐頤,另只手還是不斷挾菜進嘴,只不過她的視線不落在盤中美食,而是一逕瞅著處理公務的梅舒城。

    他的表情好認真。

    當年遠觀的人,現在竟然離她這麼近,耳邊似乎還傳來爹爹細數著關於他的一切一切,說著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那時她還好小,只覺得"梅舒城"看起來好滄桑,當大哥還吮著手指打彈珠時,他卻已經擔起家計;當大哥吵著要爹爹為他買新紙鳶玩時,他卻已是個撥著算盤珠子、拿捏盈餘或虧損的小當家……他不過比大哥年長幾歲罷了呀!是環境逼他成長,是貧困迫他勢利,讓他年紀輕輕便不得不擁有這種生活。

    眾人只看到了他的成就,又有誰看到他的廢寢忘食,他有多少時間是如同現在一樣,拿著竹箸在辦公事?

    "再看,再看要收錢的。"

    梅舒城的笑語喚回步奷奷的注意,她沒有欲蓋彌彰地急忙收回視線,只是淡淡與他平視。一旁的管事在她出神時已然退下,她卻毫無所覺。

    "別將自己說得像個可以出賣的商品。"多看他幾眼就要收錢,真是夠了。

    "天底下沒有什麼是不能賣的。"

    她想也不想地反駁道:"自尊。"

    "當我頭一次在質庫裡對老闆鞠躬哈腰,只為能讓典當的東西多拿一文錢時,這兩個字就被我賤賣掉了。"梅舒城扯動唇角,嘲諷著她的天真及稚嫩。

    "一文錢就買下你的自尊……"

    "一文錢可以逼死一條好漢,何況只是自尊這玩意兒?"遑論當年那一文錢所背負的是梅家四條人命,相較之下,自尊算什麼。"自尊不過是靠著銀兩堆積出來的產物,有錢才配擁有自尊,否則這兩字只會加速你的滅亡。"

    "你有很深的體驗。"她喟歎,不是詢問,而是確定。

    "我體驗過'錢多者處前,錢少者居後。處前者為君長,處後者為臣僕'的道理。"

    "我沒經歷過你的遭遇,對你的觀念我不予置評──"

    "你若想學我的經商手腕,頭一件事就是先將我的觀念奉為圭臬。"

    "遵命。"她虛應。

    "你的眼神不如你的話來得誠懇。"

    步奷奷別開眼,不讓他看穿她的真實心緒。

    透過薄紗,她分心地掃視牡丹園,在夜涼如水的闐幕間,看到花叢間恍似明月的耀光……

    "那裡有東西在發亮。"她指著不遠處。

    "是夜光白。"

    "夜光白?"

    "牡丹的一種,重瓣白花,蕊瓣初綻為青白色澤,盛放後轉為瑩白,花瓣猶如絲綢亮麗,在夜裡映襯著月色,又稱'月宮花'是白花牡丹之冠。"梅舒城瞧也沒瞧她指的方向,卻明確而簡單地朗誦出那兒所植種的牡丹種名。

    "好美。"她歎。

    "一株夜光白的價錢是五千六百兩,熟客給予優惠,五千二百兩。若沒有足夠的買花錢,上梅莊來純賞花也成,大人一名收二十兩,小孩五兩,六人以上另有折扣,歡迎攜家帶眷。"梅舒城自顧自地說道,讓牡丹的美感又染上錙銖必較的市儈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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