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八章 自取其辱 文 / 緋公子
天色晴好,碧空如洗,雖已入了冬,御花園內仍舊是花木交錯,綠意盈盈。
嘉貴人歇了午覺,方從宮裡出來,一眾宮人抬著肩輿簇擁著她順著宮牆夾道而行,剛穿過花石子的甬道,抬肩輿的宮人便止了步,嘉貴人正微有詫異便聽嵐煙道:「主子,萬歲爺在前面呢。」
嘉貴人這才瞧見遠處亭子裡的身影,一襲玄色十二章龍紋的皇帝正與身邊那抹倩影說些什麼,那女子著了件煙青色的衫子,正微微抬頭淺笑,嘉貴人的目光驀地便是一沉,嵐煙道:「主子,咱們回去嗎?」
嘉貴人語氣一滯:「為何要回去?」
嵐煙啞然,嘉貴人緩緩地站了起來,嵐煙匆忙伸手去攙她,只聽嘉貴人幽幽一笑:「既然已經到了,若是再回去豈不是辜負了如此好的天氣?只兩個人隨我過去,其餘的先回去吧!」
眾人便依禮退下了,嘉貴人攏了攏鬢角的碎發,道:「走吧!」
「朕已經吩咐內務府著手辦理冊封你的事宜,你想要個什麼封號?」弘歷低聲道。
素依一驚,呆呆地望著弘歷,弘歷淡淡的笑了笑:「你昨兒不是說你不是秋若雲柔的主子嗎?有了封號你便是她們名正言順的主子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素依囁嚅道,許是因為窘迫,臉頰染上緋紅之色,弘歷見她含羞帶窘的模樣目光不由深了幾分,溫聲道:「朕自然知道你不是那個意思,可是朕不想委屈了你,你現在是宮女身份若要封妃只怕於禮制不合,朕已經命內務府除了你宮女的奴籍重入漢軍旗,你父親的案子已經平反你往後也不用頂著罪臣之女的擔子過活了。」
眼前的人是九五之尊可此時卻是眉目若水,溫聲細語,那樣的柔情素依並非沒有一絲的感動,強忍住幾欲落下的眼淚,咬唇道:「素依不在乎那些……」
弘歷握住她的手,只覺入手冰涼,心中頓時便升起一絲的憐惜之情,卻聽見一個嬌俏的聲音響起:「臣妾給萬歲爺請安。」素依忙抬頭只見嘉貴人一襲蔥青江綢平金銀纏枝袍,聘婷而立,發間一隻琉璃百寶流蘇沙沙地打著衣領,陽光落在那琉璃上微微有些刺眼。
弘歷倒沒想到她會來,微微一怔,方道,「起來吧。」
見嘉貴人正望著自己,素依匆忙便站了起來欲向她行禮,嘉貴人走到她面前扶住了她,笑著說道:「素依,快別這樣,只萬歲爺在這裡又沒有旁人何須多禮?」
弘歷倒未阻攔,素依卻愈發的尷尬起來,那晚嘉貴人來找自己的情景還歷歷在目,此時看到她免不得想起顧諺昭,心中頓時便被苦澀溢滿,難受起來,不安地絞著手上的帕子。
嘉貴人道:「怨不得我方才去耳房尋素依卻不在,原是在跟萬歲爺逛御花園……」
素依羞赧地一笑,弘歷卻說:「你來的正好,朕正準備冊封素依,你替她想想可有什麼好的封號?」
嘉貴人一怔,抬眸望了素依一眼卻見素依正垂著頭,目光極快的閃過一絲奇異的光芒,不過片刻又恢復了常態,笑吟吟地道:「這是好事,不過萬歲爺該提前告知臣妾的,現在叫臣妾想,臣妾一時間如何想得出好的名號?」
弘歷一笑:「不打緊的,又不急於一時,沒幾日便要過年了,待過了年再行冊封大典。」
嘉貴人面上猶自帶笑,心中卻是一沉。
彤雲密佈,北風呼嘯,院中的梅花亦搖曳不止,花影交錯,暗香浮動。
弘歷一襲明黃色緞繡雲龍貂鑲海龍皮袍,外面罩了件黑狐端罩,正從鹹福宮出來,後面跟了一個身姿綽約的女子,妃色的狐狸斗篷將她的小臉映得灩灩生輝正是嘉貴人。
「你院中的梅花開的可真好。」弘歷舉目四望只見院中紅梅迤邐,徐徐盛開,疾風呼嘯更捲著那梅香盈入肺腑,無比香甜。
嘉貴人不由得一笑,手指緩緩撫上一隻梅花的花瓣:「臣妾自來便喜歡梅花,梅蘭竹菊四君子,梅花乃居首位,它傲骨錚錚,不懼嚴寒,既不柔弱也不諂媚,自有其獨特魅力。」
弘歷也讚賞的頷了頷首。
一眾宮人簇擁著兩個人出了鹹福門,順著宮牆夾道而行,待轉過彎便瞧見幾個宮女背著包袱著了民間女子的常服從永成門出來,嘉貴人不由得歎了口氣,說道:「這些宮女想是到了出宮的年紀……」
弘歷點了點頭,「每年這個時候便有許多宮女被放出宮去……」話音未落便見那幾個宮女中的一個被一個小太監撞倒在地,包袱裡的物件零零散散撒落一地,接著便聽到嘈雜的吵鬧聲。
弘歷蹙了蹙眉,目光從那幾個宮人略過,正欲離去目光卻落在那地上的帕子上,那是方素水的絹帕,只在一角繡了蘭花,那樣簡單又熟悉的紋路卻是叫他一震,他走到那宮女跟前,那宮女仍是顧著俯身拾著東西,他低頭瞧著那絹帕,那右下角的蘭花是他不能再熟悉的繡工,只是除了蘭花,那絹帕上還繡了一行小篆。
他的眉峰微蹙,臉色平靜只叫人分不出喜怒,斜睨了吳書來一眼,吳書來會意立即俯身將那絹帕拾了起來遞到弘歷手上,弘歷定定地瞧著那絹帕上的字,嘉貴人緊隨在他身側,只覺察出氣氛壓迫,那幾個宮女太監早跪了下來,那名撿東西的宮女將散落一地的物件一一拾起,只聽一個冰冷的聲音響起:「站起來!」
那宮女此時方抬頭見是皇帝雙腿一哆嗦便跪了下來,弘歷的聲音微有不耐:「起來!」
那宮女方戰戰兢兢地站了起來,卻連頭也不敢抬。
「這是你的?」弘歷問。
「回萬歲爺的話,是。」宮女答道。
「哪兒來的?」弘歷又問。
「是奴才自己個兒繡的。」
弘歷揚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容,只是暗沉的眸子裡卻是一片冷峻的神色,「你自己繡的,那這上面寫的是什麼?」
那宮女渾身一顫,吞吞吐吐道:「是……是……」
「還不說實話?」弘歷頓了頓,轉身說道:「送去慎刑司!」
「萬歲爺!」那宮女一聽登時嚇得撲通跪在了地上,「奴才說,這帕子是奴才一個閨中密友所贈。」
「閨中密友會在帕子上繡這樣的字給你?」弘歷一笑。
見那宮女兀自地低著頭,弘歷忽然便沒了耐心,對吳書來道,「此事著你去辦!」說完便轉身離去,走了幾步回眸對嘉貴人道,「你回去吧!風大小心別染了風寒。」
嘉貴人微微欠身行了個禮,目光望著那抹明黃的身影越來越遠,唇邊方綻放出一抹笑容。
冬日裡天黑的極早,這日又是陰天,酉時光景天色便暗了下來,紫禁城恍若籠罩在一團濃霧之中,各處早上了燈,遠遠望去便如籠在霧中的篝火一般,看不真切。輝煌依舊卻叫人覺得肅穆蕭索,只聞得北風呼嘯從窗子外傳來。
養心殿西暖閣裡的窗子上新封了江寧織造府貢的流煙紗,雖是輕薄卻是密不透風,奶白的一層,龍案旁的九足赤龍燈台上燃了如碗口般粗大的紅燭,寂靜的夜晚,只聽得那燭火微微爆出的火花嗶啵一聲極是清脆。橙黃的燭火將弘歷端坐在御前的的身影映得極是高大,只是那高大中卻透著些許壓迫。
吳書來跪在御前側右方,弘歷的影子便剛好籠在他身上,他垂著頭,心裡只一陣緊過緊過一陣,暖閣裡本燒了火龍,又置了暖盆自是極其暖和,他手心裡卻是一片冷汗,皇帝登基不過一年的工夫,他在御前許久卻終究沒有摸清皇帝的脾氣,須知天子一怒,伏屍百萬,血流千里,他心中只是惴惴不安,西窗角落上紫檀梅花方几案桌上擺了一個西洋自鳴鐘,偌大的暖閣只聽見那鐘擺走動輕微的聲響。
弘歷端坐在御前,一動不動,臉上說不清是怎樣的神情,淡然寡漠卻又彷彿疲倦,一雙眸子此時卻是漆黑一片,彷彿無底的深淵,叫人覺得深不可測。他不知自己坐了多久,只聽得那自鳴鐘敲了十下方回了絲思緒,見吳書來仍是跪在案前便說:「去傳素依。」
吳書來如蒙大赦忙應了聲卻步而退。
暖閣中又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弘歷的目光緩緩地下移落在那案子上的絹帕上,素水的帕子只在一角勾了蘭草,上面是一排清秀雅麗的小篆:醉拍春衫惜舊香。天將離恨惱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樓中到夕陽。雲渺渺,水茫茫。徵人歸路許多長。晏幾道的鷓鵠天,卻沒有寫完,下一句是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
他盯著那絹帕上的墨字,暗沉一片的眸子深處漸漸翻出火紅的光芒來,那光芒逐漸放大,那樣熾熱濃郁似乎要將那帕子焚燒殆盡,帕子旁是一角殘破的信箋,似乎是被火燃後的一角,只露出幾個殘字:世間安得雙全法……信箋旁是一方小巧的和田玉珮,質地細膩做工精良,上面是福至心靈的圖案,他見過那玉珮,雍正九年顧諺昭塞外行圍獵到黑熊,先帝便將那玉珮賞賜給了顧諺昭。
望著那光華流轉的玉珮只覺得心底深處竟翻滾出苦澀來,那樣的苦不堪言只覺連呼吸也刺痛起來,他緩緩地伸手撥開那玉珮,似是要將那信箋拿起,遲疑了許久卻終究沒有拿起,心中只是冰冷,冷徹心扉,也痛徹心扉,這信被那宮女情急之下扔進了火爐中,只餘下隻言片字,可僅這寥寥幾字卻已然叫他生出驚痛,他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苦笑,許是上蒼也是憐憫他的,不忍叫他看到她對另一個人的惦念,假若這信箋真是完好如初他便果真有勇氣去打開嗎?
他不知道,他自認為這一生從未懼怕過任何事,可這信箋絹帕擺在他面前他卻仍舊不敢相信,不願相信,只是剎那間恍然如夢初醒,這信箋即便是完好如初被他看了又如何?不過徒增笑柄罷了,他早知如此,早知她心中的良人並非他,早知她對他不過假意承歡,卻仍舊由著自己深陷在她如水的目光中,從何時開始,他身為帝皇的尊嚴竟由得她如此踐踏?他對她那樣好,他以為她終究是有所動容的,卻原來是他自欺欺人,她心裡從來都沒有他,從來都沒有……
目光中閃過一絲狠戾,手指緊緊抓住那絹帕,骨骼分明的指節隱隱發白……
素依急匆匆地隨著吳書來的腳步而行,寒風凜冽刺骨不由得打了個哆嗦,已然是亥時將過,她本已睡了卻見吳書來傳話說皇帝要見自己,心中只是疑慮,她本以為皇帝今兒要宿在鹹福宮的,況且又到了這時辰,何至於深更半夜一定要見她?
養心殿的西暖閣,吳書來一路引她進來,到皇帝跟前行了個禮:「萬歲爺,素依來了。」
素依心中疑惑更甚,她方才進來之時屋子外面也只寥寥幾個宮人,而暖閣裡更是一個侍奉御前的人都沒有,弘歷端坐在御前,眼瞼低垂,面無表情,素依微微抬眸瞧了一眼,只覺得氣氛凝滯,只聽弘歷的聲音響起:「你出去!」卻是一絲溫度也無,叫人分不清喜怒。素依心中咯登一下,愈發不安起來。見吳書來應聲出了暖閣,可弘歷卻仍舊只是坐在御前一動不動,心中更覺惴惴不安起來。
「素依……」似乎過了許久,寂靜的暖閣中忽然響起一聲輕喚。
素依聞聲抬頭向弘歷望去,卻見弘歷的目光並未放在她身上,而是落在那案子上的絹帕上,素依心中微微一頓,低聲道:「奴才在。」
「素依,你覺得朕待你如何?」弘歷忽然抬頭望著她,問。
素依怔怔地望著他,他唇角上揚,是在笑著的,可眼睛裡卻殊無笑意,一雙漆黑的眸子暗沉一片,素依心中一跳,咬唇道:「萬歲爺待奴才自然是極好的。」
弘歷恍然便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向素依靠近,暖閣裡鋪了極厚的海狸子的地毯,靴子踩上去陷進去半指之深,那腳步自是無聲無息,素依垂著頭餘光瞥見那明黃雲緞勾籐米珠靴子一寸寸地向自己靠近,沒來由的便是一慌,隨著弘歷的步步逼近,她不由自主的便步步後退,自己心中也是一詫,慌亂之下便止了步子,弘歷高大的身影卻將她完全覆蓋起來,她微微抬頭卻見他的面容隱匿在陰影之中叫人看不清,他忽然低下頭靠近自己,素依忙垂了頭,他的呼吸噴在她的頸間,炙熱濃郁,她羞的滿面通紅卻未瞧見他冷厲的眼神,弘歷心中只是一陣痛楚,她到底是不喜歡他碰她,他正身微微一笑:「朕記得你最喜歡蘭花?」
本是再稀鬆平常的一句問話,可他那樣的神情,素依心中只是害怕,囁嚅道:「是……」
弘歷忽然轉身移步至御前,素依心中微微一鬆,弘歷的目光落在那帕子上,眼裡的凌厲之色盡顯,聲音卻依舊是無波無瀾:「你的帕子也多是繪製的蘭花圖案?」
素依呼了口氣:「是……」
弘歷垂在身側的手緊緊地握成了拳頭,額際的青筋突突地直跳,素依只瞧見他的身子緊繃似是在極力的壓抑著什麼,出神間卻見弘歷一把抓起那案上的物件甩向素依,頃刻間只聽見那玉珮撞在柱子上發出極是清脆的聲響,素依一驚,慌忙跪了下來,輕薄的絹帕在空中打了個圈兒盤旋而下落在她跟前,素依瞧著那絹帕心中只是疑惑,弘歷森冷的聲音在頭頂響起:「這帕子可是你的?」
那絹帕疊成一塊,素依只瞧見那絹帕一角的蘭花,心中惶惑萬分,應道:「是……」
伸手便欲拾那帕子在手裡,弘歷卻冷冷一笑,素依微微一顫,抬頭去瞧他卻見他表情甚是淒然:「果然是你……」
素依見他表情陰冷,目光駭人,心中害怕到了極處腦子裡卻是轟然一片,那方白淨的玉珮碎成了兩瓣在腳邊,極好的玉色柔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