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3 城郭舊人家 文 / 米小亞
魏國大梁。
秦軍四十五萬大軍發兵邯鄲的消息,已經傳遍天下。當年趙國取得上黨時,魏國人還為自己曾痛失良機而扼腕痛惜,可這五年過去,人人的心底都暗自叫了一聲「僥倖」。
虧得當年置身事外,魏國才逃過了一場大禍。可現在聽到秦軍再圍邯鄲,韓趙魏三晉一家,國人未免又都有了些唇亡齒寒之感。
趙國若滅,接下來,秦國又會想要對付誰呢?
據聞平原君向楚國求救,楚王決定施以援手,派春申君黃歇率軍相救。可幾十萬大軍整裝待發,山長水遠,一時遠水解不了近火;其實不過是春申君刻意行動遲緩,實則仍在觀望,一旦趙國再能求得他國援軍,那麼楚軍必然出兵,可如果援軍不到,楚軍就很有可能只作壁上觀,看著秦軍把趙國消滅。
平原君再向魏國救援,魏王畏懼秦國,再一次決定袖手旁觀。平原君無可奈何之下,寫信給自己的妻弟信陵君。
大梁城內,紛傳平原君向信陵君和魏王求助的消息。大梁百姓亦都在議論此事,半數曰救,半數曰不救。
可他們畢竟不是信陵君,而信陵君畢竟也不是魏王。魏王兵權獨攬,大軍由晉鄙統領,非魏王虎符不能調動。信陵君縱使有心救趙,也是全然無力。
日已近西,寒鴉歸窠,街上的人已慢慢散去,不覺又是暮靄蒼茫了。
大梁最寬的街道上。趙括在馬上,月夕在趙括的懷裡,兩人自入大梁。聽到民眾的評論,面上都有些沉重。
他們身後的烏雲踏雪身上,阿璃也在沉著臉。魏王與信陵君救不救趙國,與她無關。叫她鬱悶的,是與趙括共騎一乘的月夕。
莫說讓她叫她大嫂,便是叫她月兒、月夕,阿璃都不肯。
她就只是那個討人厭的趙姬……
這一路上。這個趙姬……就那樣賴在趙括的懷裡,五音不全地唱著歌,時不時還會親一下趙括的臉。不僅如此。趙姬還把自己束在烏雲踏雪馬蹄上的細絲帶統統抽掉了,阿璃走的快走的慢,趙姬都會呼哨著催促烏雲踏雪。
這天下就沒有比她更不要臉的女人了,可趙括就那樣笑著望著她。由著她做任何事情……連阿雪也聽她的話。再不肯聽從自己的指揮了。
阿璃從前覺得大哥對自己百依百順,實在是寵愛至極。可直到她見了趙括對這個趙姬……才明白什麼叫寵與愛。
她不想失去她的大哥,她也未曾失去過。除了多了一個趙姬,趙括待她與從前也沒什麼不同。可她又覺得自己從來也未曾得到過。因為李談待她,和趙括待月夕,是完完全全不一樣的。
阿璃苦惱的,就是不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李談。還是趙括?
阿璃的腦子裡還在想個沒完沒了,忽覺烏雲踏雪停下了腳步。她以為又是月夕捉弄她,抬頭一看,卻見幾名絳紫勁裝的魏國武士,攔在馬前。
「喂,你們幹什麼?」阿璃心中因月夕而起的火氣,立刻要發洩在這武士身上。可這兩名魏國武士仍是恭恭敬敬地站著,抱拳道:「公子請姑娘一敘。」
「請我?哪個公子?」阿璃還正奇怪。趙括卻立刻垂下眼去看月夕,月夕咬了咬唇,低聲道:「他……有話要同我說,我去見一見他。」
趙括什麼都沒說,只是點了點頭,下了馬。阿璃瞧著月夕騎著馬,隨那兩名魏國武士離開,撇嘴道:「大哥,這個趙姬……除了趙王,還認識什麼魏國公子麼?」
「是信陵君。」趙括歎氣道。
「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信陵君麼?」阿璃微覺驚奇,嗤笑道,「大哥,信陵君怎麼曉得她來了大梁?」
「信陵君手下,門客眾多,耳線遍佈。我們一入大梁城,他便已經曉得了。」趙括苦笑道,「何況他這多年,心中思念月兒之情……未必下於我。」
「哦……這個趙姬,真是隻狐狸精,」阿璃哼道,又推了推趙括,「大哥,那你還讓她一個人去。」
趙括牽住了烏雲踏雪,半晌都不言語。阿璃心中突然一慌,叫道:「大哥,是不是信陵君就是她說的那個朋友,她要將我留在這裡是麼?大哥,你可千萬別聽她的。」
趙括仍是微微搖了搖頭,阿璃見趙括神情黯然,不曉得他心中在思量什麼事情。她放軟了聲音,低聲道:「大哥,你別撇下我,我也不想回齊國,只想同你……們在一起。我答應你,以後對她客客氣氣的,只要你別撇下我。」
「大哥不會撇下你。」趙括拍了拍阿璃緊緊揪著韁繩的手。阿璃得他承諾,心中頓時鬆了一口氣,可見他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她立刻輕哼了一聲,叫道:「大哥,我幫你去看著她,免得她做出對不起你的事情。」她話音一落,便從烏雲踏雪上躍身而起,瞬間便跑得無影無蹤。
趙括來不及攔她,只得歎了口氣,牽住了烏雲踏雪。
他很清楚,月夕是為了他,才執意來到大梁的。可趙括的心裡也不知怎麼回事,總有一根刺在隱隱作祟。
從前他尚是馬服子,意氣風發時,見到月夕同信陵君在一起,心中便不舒服,且有幾分不淡定;何況如今,他是累死趙國四十萬將士的罪魁禍首,而信陵君,卻依然是世人推崇光風霽月的信陵君。
世事之變,在他身上天翻地覆,可在信陵君身上,不過泥爪飛鴻。
他忐忑不安,與其是因為月夕,更不如說是因為月夕眼中看到的自己。
他抬起頭,前方迎面又是兩名魏國武士。拱手高聲道:「趙將軍,公子有請。」
※※※※※
月夕跟那兩名魏國武士,進了信陵君府。庭院遼闊。她垂著頭,只在眼角的餘光中依稀分辨出周邊的花木山石,湖亭樓閣,終於到了一處廂房。
信陵君府她曾偷偷來過一次,可這處地方,她卻從來沒有見過。
從窗口看出去,可以看到廂房藏於幾棵參天古木之中。四周皆是草木深深。房內幾名少女垂手侍立。屋內很小,卻很精緻,便是她們端上來的水也是用琉璃盞盛著的。
小小府邸。內含乾坤無限。
公子氣概,直蓋蒼梧之雲
月夕靜靜地坐著,眼觀鼻鼻觀心,那熟悉的白狐裘就搭在一旁的屏風之上。可她就是目不斜視。瞧也不瞧。外面更鼓兩聲,二更天到了。
忽然聽到身後門扇移開的聲音,那幾名侍女無聲地退了出去。月夕不曾回頭,卻曉得有一個人,背負著雙手,靜靜地站在門外,靜靜地看著自己。
那人只以目光注視著她的背影,許久不曾出聲。月夕心跳得快了。她垂著頭,舉起了面前的琉璃盞。淺淺地啜了一口裡面碧綠色的水,終於聽到那人開口喚她:「月兒……」
她身子一僵,沒有轉過身,只是微笑道:「一別五載,公子別來無恙?」
那人慢慢踱到月夕面前,玉冠束髮,一身紫袍,平常的相貌,可面上仍是這般顧盼風雅。只是一雙眼,又一瞬不瞬地盯在月夕身上。
這世上總有一些人,比如信陵君,他的風韻與氣度,天生就是比旁人高出一籌的。
他望著月夕,微笑道:「一別五載,月兒你……卻憔悴了許多。」他聲音溫柔,一如十五年前吹亂她髮絲的春風,叫月夕心緒紊亂。
他坐了下來,信手取了另一個琉璃盞,為自己斟上了一杯水。
琉璃盞中本該盛的,是琥珀其光的蘭陵美酒。可他曉得她的脾氣,他便陪著她喝清水。
他坐在她面前,兩人相顧無言,只是淺酌低飲。
他曉得她為何而來,可他就是這樣坐著,緩緩地飲著清水。外面更鼓三聲,不知不覺又到了三更天。
月夕握著琉璃盞的左手,忽然緊了一緊,琉璃盞薄脆,竟然「卡哧」一聲,崩開了一道缺口,恰好割破了月夕抵著琉璃盞的大拇指。月夕眉頭一蹙,輕輕地倒抽了一口涼氣。
信陵君立刻放下了手中的琉璃盞,一把握住了月夕的手:「怎麼這樣子不小心,疼不疼?」
月夕搖搖頭,臉有些紅,又微微鬆了口氣。信陵君的城府修為,總是泰山崩於前而聲色不動,若再這樣坐下去,她早晚也說不了自己要說的話。所以她才輕輕運功,捏碎了琉璃盞。
可信陵君,明曉得她是故意的,他還是中了計。
很多時候,他都和趙括很像。
明明曉得前面是陷阱,還是要往下跳。只是因為他們對眼前的人太著急、太關心,才會忍不住,跳入她挖的陷阱。
「怎麼會不疼?血都流出來了。」信陵君握著她的手。
「一點點血,不要緊的。」月夕輕輕掙扎著,她越掙扎,信陵君的手卻握得更緊。
她以為他在上黨那夜,便將一切都看開了,可事實卻並非如此。
他雖隔著几案,卻幾乎貼上了月夕,恍惚間又看到了當年即將及笄的她。他情不自禁,俯下身要在她的眼上親了下去。可手中忽然碰到了一道凸起的疤痕,他突地心中一動,反手展開了月夕的左手。
上面一粗兩細三道疤痕,清晰可見。
他雖不明所以,卻突然想到了趙括送回來的那條白狐裘。
他霎時鬆開了手,起身到了窗前,推窗望月,天上星月熠熠生輝。他低歎道:「月兒,若不是為了他,你此生也不會再來見我一面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