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2 心作萬緣起 文 / 米小亞
「哎,哎……」陸老頭忙不迭地轉過身來。月夕已經到了他的旁邊,低聲道:「陸爺爺,若是你不嫌棄,讓月兒幫你梳一次頭罷。」
「不嫌棄,不嫌棄。」陸老頭滿臉堆笑,「怕你嫌棄我這個糟老頭。」
月夕微笑著搖頭,扶著陸老頭到一旁坐下。她從懷裡摸出隨身的梳子,幫陸老頭緩緩梳著頭髮,慢慢地,細心地,將白髮藏在幾絲黑髮下面,一縷一縷地收好。
陸老頭覺得她的動作又輕又柔,他閉起了眼,想著自己若有一個孫女,應該也會這樣細緻地服侍自己。
趙括立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月夕。
只有他瞧見,月夕的臉上,正無聲無息地滑下了兩行淚。
月夕輕輕拭去了淚,為陸老頭束好最後一圈發,挽上去,用木簪固定好。
她終於,為爺爺梳齊了頭髮。
「爺爺,好了。」月夕哽咽道,「要不要瞧一瞧鏡子。」
「荒野山村,哪有什麼銅鏡?」陸老頭笑瞇瞇地,摸著自己的頭髮,心滿意足地道,「你梳的,一定好。」他又閉起了眼,半晌,又低聲道:「月兒,你要走了……啥時候再來瞧瞧爺爺罷?」
「爺爺……」月夕頓時眼眶一紅,再也忍耐不住,趴在了陸老頭的背上,痛哭了起來。
「哎,哎,丫頭,你怎麼了?是不是老頭我說錯話了?」陸老頭忙轉過身來,月夕不敢看他。卻愈發激動,只是哭道:「爺爺……」
趙括歎著氣,走了過來。將月夕抱在懷裡,柔聲勸道:「你這樣動不動便哭,叫我怎麼能放心?」
月夕勾住了他,想要忍住眼淚,可抽泣不止。
若可以,她亦想能再來看陸老頭,這個叫她想起爺爺的老人。
爺爺已經走了……長則半年。短則半月,趙括也會……
若真到了那一日,她大概再也不會回這雲夢村。再也不會獨自活在世上了。
陸老頭狐疑地盯著趙括,忽問道:「你和這丫頭怎麼了?這丫頭這麼乖巧懂事,你為啥不放心?」他見趙括不答他的話,神色哀傷。且面容下面隱隱藏著一層灰色。腦子突然前所未有地靈活起來。他一把抓住了趙括的手,搭住了他的脈,大叫道:「脈息錯亂,十二經脈無一順暢,沒藥救了,你要死了?」
趙括淡淡笑了笑,微微頷首。陸老頭叫道:「你若死了,這丫頭可怎麼辦?」
「爺爺。」月夕聽見他焦急,反而忍住了淚。從趙括懷裡直起身子,強笑著對陸老頭道,「陸爺爺你別擔心,我沒事……」
「這怎麼能沒事?」陸老頭比月夕還焦急上三分,「你年紀輕輕的,做了寡婦,這以後的日子,可怎麼辦?」老掌櫃遠遠聽著,也露出黯然之色,不住地歎氣。
有些人,似他和陸老頭,身無長物,子嗣都沒有一個,卻無災無痛地活了一輩子;而有些人,似眼前這一對,男的風雅,女的嬌俏,連風霜都遮不住他們的出塵之姿,卻早早地要死了。
便連他都覺得,上天待人,真是不公。
趙括拉起了月夕,朝著陸老頭和老掌櫃分別拱了拱手,出了門去。
阿璃見到月夕眼睛紅紅的,面上都是淚痕,低聲嘟囔了一句:「又哭,這幾日不曉得哭了多少回了。」趙括微瞪了她一眼,阿璃將手中的疆繩一甩,逕自翻上了烏雲踏雪。
她才不會將阿雪讓給這個討人厭的趙姬。
趙括正扶著月夕上馬,陸老頭卻從客棧裡跑出來,高聲叫道:「丫頭,丫頭,你們等一等。」他說完這話,便一頭鑽進了自己的藥鋪裡。
月夕和趙括面面相覷,不曉得陸老頭要做什麼。趙括伸手為她又擦了擦淚水,笑道:「左右沒什麼事情,便等一等他罷。」
大半個時辰過去了,天上又飄起了雪,可陸老頭仍是沒有現身,阿璃不耐煩起來,嚷道:「大哥,那老頭是個老糊塗,把咱們忘了,不如咱們走罷?」
「我去瞧瞧……」趙括低聲對月夕道,一轉過身,恰見到陸老頭身上都是土,氣喘吁吁地從藥鋪裡跑出來。他追了上來,往月夕手裡塞了一樣東西,笑道:「丫頭,拿去。」
月夕覺得手中沙沙的,又有些涼涼滑滑的,攤開了手,手中竟有一個一寸見方的小木盒子,上面沾了泥土,似乎曾被藏在地下,又被掏了出來。月夕撣開上面的泥土,見到上面刻了一個古篆的「太」字。
她頓時一愣,訝聲道:「陸爺爺,你怎麼會有我們太一門的東西?」
「太一門?」陸老頭也驚詫道,「什麼太一門?」
月夕見他不曉得太一門,和趙括對視了一眼,低聲道:「那這盒子,你是從何而來的?」
「哦,那是二三十年前,一個人送給我的。」陸老頭道,「那日我也是一大早,想去採藥,沒走上幾步,便見到一株梨花樹下,躺著一個人,懷裡抱著一個才幾個月的娃娃。那人身上中了好幾劍,已經快沒命了……」
「可是前面雲蒙山腳下的那顆梨花樹?」月夕心中一動,問道。
「對對,就是那裡。我見這人沒法子醫了,便問他有什麼心願未了。那人就將懷裡的娃娃遞給我,又將手上的翡翠戒指塞到了襁褓裡。他說這男娃是他的少主人,他們被人追殺,一路逃到這裡。他求我撫養這男娃,早晚會有人來尋到他,那戒指就是憑證。我見這人身上都是劍,想必他有仇家,只怕引來麻煩,本不想答應,可見他要死了,又於心不忍,便答應了他。」
「那人等我一答應,便嚥了氣。我埋了他,正想著這男娃可怎麼辦?恰見到山上下來一個人,我見他長得一幅仙風道骨的樣子,十足像位神仙,就求那人收養這男娃。那男娃本還哭得厲害,一見這人就笑了,這人就說兩人有緣,竟就答應了。他說多謝我為他送來一個弟子,便從懷裡摸出了這個盒子,贈給了我。」
「他說這裡面的東西,可以治死扶傷。我本想著自己留著保命的,」陸老頭歎氣道,「上一次我見你夫君中了毒卻好了,我還以為是你偷了我這盒子……唉……那次是我有私心,仍想著自己能多活幾年,沒拿出來救他。虧得他也好了。月兒,你可別怪爺爺。」
「上一次?」月夕正聽著陸老頭說這陳年往事,心中惻然,聽到這「上一次」三字,不禁一愣。她心中一顫,那盒子便在她手中彈了開,潔白的綢緞上,是一顆鮮艷欲滴的紅果,小指大小,狀若紅心,還發出淡淡的蘼蕪香味。
雖然歷經數十年,可太一門的盒子,本就為儲存藥物做了處理,這盒子又被陸老頭深埋在地下。紅果絲毫沒有蔫萎,竟宛如初摘下的一樣。
這紅果,月夕自小到大,她不曉得吃過多少,怎麼會不認得?
「這……」月夕的心,驚喜得幾乎要跳出心口。她想將盒子塞到趙括手裡,可想到陸老頭方才說的話,頓時遲疑了一下,「爺爺,你留著這東西是為了保命的,如今你年歲大了,萬一……」
「唉……我想過了,沒用的。」陸老頭搖頭道,「這東西我也不能日日帶在身上。像昨日那樣,我被蛇咬了一口,要不是那人救了我,我也趕不回來用它救命。再說……」
他深深地歎了口氣:「我陸老頭今年六十八了,也活得夠了,早一日晚一日都一樣,早已經想開,無所謂了。」他伸手撫了撫月夕的頭髮,笑道:「這東西給了你,你們年輕人,才恰好用的上。」
他將盒子蓋上,又將月夕的手一合,再拍了拍她的手,笑道:「丫頭,以後若方便,便來看看陸爺爺,爺爺……喜歡你這個丫頭。」
他見月夕眼眶紅著,又似要哭了,連忙將趙括扯了過來:「快勸勸你媳婦……」自己轉身便朝藥鋪行去。
趙括摟住月夕,柔聲問道:「怎麼了?陸爺爺給了你什麼?」
月夕淚眼婆娑地抬起頭,望著趙括,面上不曉得是哭是笑,半天才啞聲道:「是蘼心果。」
趙括一愣。後面阿璃面上瞬間露出了驚喜,高聲叫道:「大哥,你有救了!」
月夕緩緩抬起頭來,瞧見陸老頭矮小的身子在雪地中,蹣跚地走著,彷彿就似那日爺爺的身子在風雪中遠去。
她把持不住,和趙括對視了一眼,兩人一起跪在了地上,朝著陸老頭拜了一拜。
遠遠地,陸老頭身子一僵,立在了雪地上,半晌才輕聲道:「月兒,以後你可要好好的。」
月夕眼中頓時淚水洶湧。眼前之人,究竟是陸老頭,還是爺爺?她早已分不清。可她卻曉得,若不是陸老頭將襁褓中的靳韋送給師父收養,若不是靳韋昨日救回了陸老頭,若不是自己將陸老頭誤當成爺爺親近……陸老頭就不會將他收藏了三十餘年的東西輕易送給了自己。
冥冥之中,彷彿是師父和爺爺,還有靳韋,借這陸老頭,來救趙括一命,來救她一命。
月夕和趙括起身上馬,三人齊聲呼哨,兩匹馬噴氣成霧,忽喇喇放蹄遠去。
陸老頭這才從藥鋪裡露出臉來,朝著遠方揮了揮手。
雪花點點撲面,越來越大,掩天蔽日,放眼過去前面俱是白茫茫的一片。
三人縱馬向前,歡欣雀躍之餘,卻又各懷憂懼。
野外人蹤絕跡,崎路迢迢,向無止境,路上風雪正惑人心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