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9 兵寢星芒落 文 / 米小亞
他說的大義凌然,底下趙軍俱都鴉雀無聲。馮亭清了清喉嚨,上前道:「沒錯,是我親眼見她哭哭啼啼地求了上將軍一夜,終被上將軍一掌打死。唉……這樣美貌的姑娘,也真是怪可憐的。」他重重地歎了口氣,和趙括四目一對,趙括目露感激之色。馮亭微微頷首,又提高聲音道:「你們若誰不相信,大可以上來瞧瞧,她是不是已經死透了?」
趙軍都是將信將疑,互相推攘了一番,方纔那幾個喊話的,被人推擠著出了來,分別摸了摸月夕的脈搏與鼻息,遲疑著朝一旁點了點頭。
那邊又推搡出了一個軍醫裝扮的人,詳詳細細地查看了好一會兒,道:「確實是死了。」
眾人這才散開了一個口子。趙括伸掌在烏雲踏雪身上輕輕一拍,烏雲踏雪馱著月夕,便沿著昨日的來路,輕快的馳去。
趙括見不少人的目光仍是追蹤著烏雲踏雪,微一思忖,揚聲呼道:「將士們,秦人有一首戰歌,叫做《無衣》,可有人會唱麼?」
眾人轉回頭來。趙括一夜之間,大義滅親,掌斃自己心愛之人,人人對他,都有些說不出的敬畏之心。此刻他又出此一問,四野沉寂,無人答他,只有人輕輕地哼起了這秦人的戰歌:「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慢慢地,山谷裡此起彼伏,由輕至響,響起了激昂的歌聲:「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低沉的歌聲在山谷裡迴盪。漫山遍野吼唱著的,是趙軍二十萬將士與子同仇的決心。
趙括聽著這戰歌,極目而眺。見到烏雲踏雪穿過溪水,縱入山林,林間的宿鳥,都驚動的飛散起來。馬身越來越小,蹄聲亦不可聞。兩邊青山滴翠,山頭白雲繚繞,竟都化成了月夕的青帶與白裙;耳邊的吶喊聲。竟都成了月夕哀傷的歌聲。
趙括摸著胸口的霜墨,再不能忍住心上的哀傷,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他轉身一個箭步。便朝著營帳而去。
那刻骨銘心、魂牽夢縈的姑娘,難道他真的要至於黃泉才得相見了麼?
若世上本無黃泉,兩人終難再見呢?
他早已無法想那麼許多了。
他只曉得,無論他是生。是死。
那一輪彎彎的月牙,永遠在他的身心之上,
與他死生一體。
※※※※※
月夕只覺得自己昏昏沉沉,飄飄蕩蕩地走在一條路上。
她眼裡瞧不見了任何事情,耳中也聽不見了任何聲音。可又有風雨聲、雷電聲、廝殺聲、馬嘶聲,次第在她耳邊迴盪著。
時而轟鳴,時而去得極為遙遠。
一切都是那麼混亂,混亂得她覺得自己要脫離這軀殼。捲入這喧囂的混亂中。
還有她一聲聲哀求的呼喚。
趙括,趙括……
青山綠水間。那青衫之人緩緩轉回了頭,情意綿綿地望著她,又滿不在乎地笑著。
趙括……
你真的要就此捨我而去了麼?
※※※※※
待月夕醒來時,她見到的不是趙括,不是王恪與靳韋,是桑婆婆那乾癟醜陋的臉,和宣華宮滿天飄揚的紅綃。
她已經被送回了咸陽,送回了宣華宮。
桑婆婆寸步不離地看著她,她逃不出去,王恪亦被禁足在宣華宮內。沒有一人能曉得外面的消息,沒有一絲外間的訊息能傳入宣華宮。
月夕索性不聞、不問。
一日,兩日,甚至兩個月過去,宣華宮一直是一片死寂。月夕的心裡,卻越來越冰冷。她清楚的曉得,若是趙括一切無恙,桑婆婆便不必將消息瞞的這樣滴水不漏。
羅網密佈,趙括要面對的是大秦百戰百勝的武安君白起。
這兩個月,會發生些什麼事情?
她每每一想到此處,便會將自己的手臂,咬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呂盈進來服侍她,見到這些傷口,幾乎都要掉下淚來。
今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才到十月,天空間竟然飄起了雪絮。皚皚白雪鋪滿了秦晉大地,天地間一片蕭索,那樣的寒冷。
難得今日風雪暫停,風和日麗,夜晚的天空有稀疏的星月出來。
桑婆婆立在寢宮的窗邊,漠然地望著外面。呂盈在為火爐添加炭火,她幾次要蹲下身子,到得一半又站了起來,行動緩慢,身形十分不便。這樣一件小事,她卻怎麼也做不好。
月夕見到她異常的舉動,靜靜地瞧了許久,兩個月來第一次開了口,輕聲道:「你怎麼了?」
「月兒……」呂盈聽她出聲,驚喜地撲上前來。桑婆婆聽到了呂盈的叫聲,微微側過臉來,斜覷著月夕。
「你怎麼了?」月夕又問了一遍。
呂盈見桑婆婆扭回了臉,又面朝著窗外。她上前兩步,背對著桑婆婆,握起了月夕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肚子上。
月夕一時不明白她的用意,觸手之處,只覺得呂盈的小腹結實滾圓,上面似乎還裹著一層厚厚的棉布用以遮掩。她還未明白過來,又伸手輕輕按了按,突然覺得那肚皮下面,似乎微微鼓了一下。
她吃了一驚,想要問呂盈,卻瞧見呂盈面上含著幾許歡喜。月夕突然間心中雪亮,低聲道:「這……這是……是小師兄?」
呂盈低下了頭:「六個月了。」
「小師兄曉得麼?」
「他……他……忙著一心對付趙國,怎麼會曉得?」
月夕朝著桑婆婆撇了一眼:「那桑婆婆……她可曉得?」
呂盈搖了搖頭:「她好像什麼都心中有數,又好像什麼都不曉得。」
月夕怔怔地望著呂盈。伸手摸著自己的小腹,忽地笑得淒楚:「我若也能有一個娃娃,他曉得了。可該有多歡喜?」
「月兒……」呂盈一怔,「你同趙將軍……」
「呂盈,」月夕突地抓住了呂盈的手,哀求道,「你幫幫我,我要去見他,我一定要去見他。」
呂盈為難地瞧著桑婆婆。月夕緊緊地抓著她的手。眼裡全是懇求。呂盈又見到她手上的道道咬痕,心中痛惜,想了想。輕聲道:「我把桑婆婆引過來,你自己……」
月夕立刻點了點頭。呂盈高聲叫道:「桑婆婆,我有話要同你和月兒說。」
桑婆婆扭頭盯著兩人看了半晌,才慢慢行了過來。
呂盈道:「桑婆婆。有件事情。想必也瞞不了你。我……我……我有了靳大哥的孩子。」
桑婆婆冷冷地哼了一聲,漠然道:「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作主,同我說什麼?」
「本來我也不想說,可我現在……我……」呂盈躊躇著,雙手護在小腹,似下定了決心,道。「可我如今,卻不想要這個孩子了。求婆婆為我拿個主意,設法將他……」
「混賬。你腹中胎兒,也有好幾個月了,早已經成形,如何能說要便不要?」桑婆婆十分激動,尖叫道,「好好的一個娃娃,又不曾做錯什麼事情,你如何能……」她話音未落,突然背後一股指風灌入穴道,身子頓時僵硬,口不能言,身子亦無法動彈。
「桑婆婆,對不住。」月夕朝著桑婆婆福了一福,拉過了呂盈,便朝外面跑去。
她推開寢宮之門,王恪正靠坐在宮外的柱子上,見到月夕出來,猛地站了起來。月夕將呂盈手往王恪手裡一交,高聲道:「小恪,帶呂盈去見小師兄,叫小師兄立刻帶她遠走高飛。」
她自己不待王恪回答,飛身出了宣華宮。
宮外白雪茫茫,秦王的咸陽宮殿又甚是浩大。她一時之間,竟然不知何去何從。又見西南面一座宮殿燈火通明,正是秦王所在的秦王宮。她略一思忖,便朝著秦王宮飛快地掠去。
秦王宮外,兩隊侍衛正在交班,一名侍者站在宮門口,叮囑幾名宮女:「應侯和武安君正在與秦王議事,都小心點,不可疏忽了。」
他瞧著宮女魚貫而入,正要轉身,忽覺身邊一陣涼風嗖地捲進了宮內,他回過頭,除了宮女的背影,什麼也未瞧見,不禁嘟囔了一聲:「真是見鬼了。」可突然間他打了一個寒噤,朝著東北面舉起手拜了一拜:「不是我坑了你們,可千萬莫要來尋我。」
宮女們進了秦王宮,到了內殿,大門緊閉,她們便分立候在了殿門之外。
殿內點著火燭,武安君白起、應侯范睢與秦王,各據一案,正在說話。大殿空闊,三人的聲音雖輕,卻滿殿嗡嗡作響。
「武安君的身子,又怎麼了?」秦王問道。
「老夫的病一直未好全。去了長平一趟,如今又舊病復發,因此想奏請秦王,讓老夫回渭水邊的茅舍靜養。」白起緩聲道。
「武安君此言差矣,」范睢笑道,「在下的門客靳韋,不是一直在盡心為武安君醫治麼?我甚至默許他做了武安君的隨行軍醫。有他在,武安君這點小病,又算得了什麼?」
「老夫得的是什麼病,應侯心中清楚。應侯得的是什麼病,老夫也清楚。」白起冷哼道,「長平一戰後,趙國精銳一夜全失,老夫本準備乘勝進軍,一鼓作氣攻破趙國。可你范雎卻傳秦王旨意,說秦兵暴師日久,士卒須當休整,又說秦王允許韓、趙割地求和,硬是調回了大軍。若不是應侯,老夫又怎會不得不返回咸陽,硬生生放棄了攻打邯鄲的好機會?」
「武安君,當初是寡人犯錯,將你召回了咸陽。如今……寡人已經想得明白,就再勞煩武安君一回,為寡人直取邯鄲,滅了趙國如何?」
「邯鄲實未易攻也。老夫年邁,且重病纏身,實在是沒有能力去打了。」白起道。
殿內突然間一片沉默。片晌,秦王的聲音再響,變得愈發陰沉:「如此說來,武安君是決計不肯為寡人出兵邯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