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2章 月落烏啼 文 / 弱水千流
渾渾噩噩的一夜,本以為會徹夜不寐,卻分外離奇地睡過去了。然而這一覺並不安穩,夢中場景如走馬觀花,前一世的點滴中又間或夾雜這一世,教人分不大清明了。
遠處似乎有一團迷濛的白霧,一個挺拔的人影立在虛無之中,模糊間朝她招手。她混沌了,腦子裡不明所以地走過去,徐徐吹散開那一圈圈煙霧,後頭是一張熟悉的臉,眉目如畫,好看得像高不可攀的仙人。
他微彎起唇角朝她笑,闊袖抬起來握住她一雙柔荑,嘴唇似乎動著,是在說什麼話。模糊之中什麼都聽不真切,她皺起眉頭,「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清楚。」
那方的嚴燁仍舊只是溫潤地笑,薄唇開開合合,她努力地去聽,好一會兒才終於聽清了兩個字,他在喊她的名字,說,「卿卿。」
妍笙是個姑娘家,被人喊起閨字時臉紅得像要滴出血。她略扭捏,不大好意思的情態,羞怯道,「你別老這麼叫我,叫人聽見怎麼辦。」
嚴燁彷彿聽不懂她的話,忽地不知從哪裡變出來一樽白玉杯,端在手上,襯得修長如玉的指節能發光似的。杯中盛酒,他將酒樽遞過來給她,溫聲細語地哄,「卿卿,過來,乖乖把這杯酒喝了。」
他的聲音是潤澤的,像山澗裡流淌的泉水,細細地流進她的心坎兒裡來。她腦子裡漿成一團,彷彿什麼都忘記了,眼前的世界是一片空蕩蕩的白,他成了眼中唯一的風景。他的笑容近在咫尺,抬手就能碰觸得到,她被蠱惑了,鬼使神差地伸手接過酒樽。
「陸妍笙你瘋了!你想再死一次麼!」
彷彿有巨雷在天際乍起,驚破了一池幽夢。她駭然失色,再抬眼時週遭的一切已經面目全非,漆黑的夜色,幽寂的永巷,耳旁時不時傳來幾句夢囈似的女人聲音,如泣如訴格外可怖。
她嚇壞了,雙膝一軟幾乎再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朝後踉蹌了一步。後背抵上一副冰冷的胸膛,他在身後撫上她孱弱的雙肩,俯低下頭薄唇貼上她耳際,甚至連呼出的氣息也是涼的,他道,「娘娘怎麼了?這杯酒,臣親自伺候您用吧。」
她驚惶地躲到一旁,再定眼看,嚴燁雙手對掖居高臨下,眸子淡淡一瞥如打量死人般地哂她一眼,神態漠然說,「妍貴妃大義,立時便隨大行皇帝而去。」
……
陸妍笙發瘋似的尖叫,從床榻上驀地坐起身。
幾乎與此同時,寢殿的門被人猛地推開,玢兒睡眼朦朧地跑進來,肩上披著件兒薄薄的外衫,疾步至牙床邊,打量床上坐著的人,只見主子滿頭的淋漓大汗,背上的裡衣濕透貼在皮肉上,她蹙眉,「娘娘怎麼了?」
她驚魂未定,一把捉住玢兒的手臂,神色恍惚道,「有人要殺我,他要殺我!」
看這情形,想是發了夢魘。玢兒略鬆下口氣,轉念又覺得主子很可憐,因反手覆上她的手背在床沿上坐下來,安撫她道,「娘娘您別胡思亂想了。別怕,您是太后欽封的貴妃,又是沛國公的掌上明珠,天底下誰敢動您啊?方才只是做夢,離天亮還得一個時辰呢,再睡會兒吧。」
她失神,方纔那個夢是個警示,提醒著她上輩子嚴燁對她的所作所為。她憂心忡忡,覆上額頭歎息,「還有一個時辰就天亮了……天曉得我希望永遠別天亮。」說完就開始哽咽。
玢兒見她憂愁不已,心中也很是不好過。還有一個時辰天亮,估摸著到時候敬事房的內監就要來傳話,張羅主子今晚入養心殿侍寢的事兒了。看昨晚的情形,主子同嚴掌印那方不歡而散,事情大約是板上釘釘,再沒有轉圜了。
她自小是個丫鬟,命沒有主子那樣金貴,卻往往能把事情想得開。她幽幽地嗟歎,拍著妍笙的手勸她,「主子,奴婢知道您愁什麼,可事情到了這份兒上,愁死了也不抵用啊。」她略想了想,又道,「依奴婢看,皇上的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您這樣年輕,也不能老在這紫禁城裡守活寡。」
妍笙本來在抽泣,聽了這話猛地抬起頭來,瞪大了雙眼道,「你這是什麼話?是要我今晚乖乖從了景晟麼!」
玢兒的神態萬分無奈,「不然呢?您能怎麼著啊?主子您想開點兒吧,這裡是皇宮,咱們不是嚴燁的對手。萬歲爺病著,您一天的恩寵也不曾有過,說句大不敬的話,將來聖上駕鶴仙去,您難道想帶著個姑娘身子當一輩子太妃麼?」
話說得似乎很有道理。她入了宮封了妃,雖然不曾承幸,也一輩子擺脫不了「皇帝女人」這個頭銜兒了。等文宗一死,她的下場必然會同上一世一樣慘死冷宮。妍笙雙手絞著錦被,半天沒有搭腔。
「主子,奴婢這句話可能不中聽,可全是為了您好。如今太子爺屬意您,若真有了那一層干係,以您的身份,他絕不敢像對待孫答應那樣去對您。」說著,她聲音驀地壓得更低,四下一打望,朝妍笙湊得更近,又說:「太子御極就是皇上,到時候他顧忌您的家世,定不敢虧待了您的。何況您也沒有心上人,太子爺雖然好色昏庸,可到底正值壯年,玉樹臨風,總好過纏綿病榻形同虛設的皇上啊。」
陸妍笙喟然長歎,「我明白你的意思,可事情遠不似你想的那樣簡單。」
嚴燁存異心已久,將來大梁的變數太多,她根本無法揣摩。景晟能否御極尚且是個未知數,遑論替她這個女人打算了。可眼下似乎真的別無他法了,她被高牆隔絕在這深宮內院,根本半點法子也沒有。
這麼一想,她忽地自暴自棄起來。說到底,自己這條命早該沒了的,這輩子能活過來都是離奇中的離奇。玢兒說的沒錯,她的夫主是形同虛設的皇帝,太子再不濟也比皇帝好。她沒有心上人,也沒有為誰守身如玉的道理。
她抬起手背揩眼淚,垂下眼說,「行了,我都知道了。你說的不無道理,我只是有些不甘心……」說著微頓,語氣忽然委屈得讓人心頭發酸,「況且這件事是嚴燁幫著謀劃的,我氣不過!他怎麼能這樣!」
這回倒是玢兒犯迷糊了,哭笑不得道,「主子,這有什麼氣不過的?太子現在是太子,今後就是皇上,嚴燁還得在大內行走,當然得幫著太子了。」
不對不對,根本不是這樣!他分明說喜歡她的麼!這會兒居然眼也不眨地就要把她賣了,怎麼能這麼壞呢!上一世把她當傻子似的耍,這一世還這樣,雖然心裡知道他一直是虛與委蛇,可臨到頭了還是讓她氣得要厥過去似的。愈想愈難過,才剛收住的淚水又開始往下掉,什麼貴妃的威儀千金的禮數都沒了,陸妍笙氣得在床上打滾,「天底下哪兒找他那麼壞的人!我恨死他了!」
玢兒不知道怎麼勸了,猛地腦子裡劃過個念頭,將自己驚了一跳。她垂下眼審度陸妍笙的形態,忽然半瞇了眸子道,「主子,您這模樣不對勁啊——」說完大大的啊了一聲,「我的祖宗,您該不是喜歡嚴掌印吧!」
像是被燒了尾巴的小貓,她嗖地一下從牙床上坐起來,面色一陣青紅一陣慘白,神情複雜得難以描繪,怒喝:「瞎說什麼呢!這樣的話也能胡謅麼!」說完刻意柳眉倒豎惡狠狠地瞪著玢兒,那丫頭也直勾勾地看著她,兩人大眼瞪小眼,最後倒是她沒由來的心虛,嗓門兒拔得更高了,「快給本宮出去!」
她自稱本宮,這是又抬出貴妃的駕子來了。玢兒眉頭皺得更緊,心中隱約想到了什麼,卻也不再多言,只轉身拉開殿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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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如今的紫禁城,誰的話也沒有大掌印的抵用。嚴燁發了話,當得上大半道聖旨,愁緒萬千也沒用處,該來的仍舊如約來。
辰時剛過,敬事房的太監便到了永和宮,交代了一番事情,果真是要陸妍笙準備著夜裡往養心殿給萬歲爺侍寢。
這一日過得尤其漫長,她彷彿驟然間成了死牢裡等待行刑的囚犯,惶惶不安,心頭鬱結難以對人道。她心頭的滋味說不清,像是憤懣又像是傷心,亦或兩者兼有。無論出於哪種考量,要一個姑娘把自己冰清玉潔的身子給一個不喜歡甚至厭惡的人,這其中的苦處簡直難以言喻。
死麼?不是沒想過,取條綾布往房樑上一扔,脖子伸進去凳子一踢,三千煩惱就全都成了身後事。可她不甘心,老天爺讓她重新回到世間走一遭,這是多大的幸運,她還沒有扭轉上一世的死局,還來不及取了嚴燁的性命,她不能死,暫時不能死。
認了吧,既然沒有辦法改變,就只有另做打算。她心頭一沉,今晚一過自己就是太子的人了,其實轉念想想,也許是件好事,她自己一個人對付嚴燁著實太難,若是將來身後有了太子,指不定還能有一絲勝算。景晟是個草包,她只需一個眼神便能使他暈頭轉向,利用他對付嚴燁,也未嘗不可。
暗自打定了主意,心頭卻並沒有預想的那樣釋懷,反而愈發傷感。
她佝僂著身子窩在貴妃榻上,雙臂抱膝,蜷成小小的一團,頭埋在臂彎裡,雙肩有微弱的抽動。
太陽要西垂的時候幾個駝妃太監來了,進了屋要替陸妍笙寬衣,教她一個凌厲的眼風剎住手腳。
這位主兒畢竟身份尊貴,顯赫的身家背景擺在那兒,腦門兒上還頂著貴妃的頭銜,等閒不敢得罪。幾個太監交換眼神,心照不宣地退了出去,由著玢兒同音素為她脫衣裳裹紅綢。
解紐扣的手在顫抖,玢兒眼眶裡頭赤紅一片。反觀妍笙卻淡定許多,她故作輕鬆地笑笑,「你不是把將來的一切都替我打算好了麼?我好容易想通了,你倒開始哭了。」
玢兒抽抽搭搭地吸鼻子,抬起眼看她時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主子,我過去聽我娘說過,女人第一次難捱,木樁子釘肉似的,您要吃苦,奴婢沒法兒陪在您身旁,您自個兒保重。」
本該羞怯的一番話,聽在耳朵裡卻變成催命符似的。陸妍笙垂著眼睫頷首,「我知道。」說著刻意擺出一副灑脫的笑容來,「你別哭了,就像你說的,景晟模樣俊身份也顯赫,配給我也不算我吃虧。」
她們都知她在強顏歡笑,卻也無可奈何,終於一切收拾妥帖,她光生生地被裹進了大紅綢緞裡。音素取紅布來蒙她的雙眼,滿目的世界變成了黑洞洞的一片。方才端得穩穩的,黑暗帶來的恐懼卻放大了內心所有的情緒,她不自覺地攥緊雙手,聽到宮門開了,幾個內監過來將她扛上肩頭,領頭的一個一聲吆喝,「娘娘起駕養心殿——」
混沌的黑暗中,顛來簸去,彷彿過了幾百年那麼長,她在惶懼裡頭蕩來蕩去,終於背後傳來一陣柔軟的觸感,總算被安置下來。
整個過程全都循規蹈矩,沒有一個人同她說話,她自然也一直緘默。蒙著眼,什麼都看不清,聽見一陣腳步聲遠去,最後是宮門被重重合上的聲響。
估摸著人都走完了,她終於流下淚。人被裹得像蟬蛹,動彈不得,蒙眼的紅布被打濕透了,她感到無助與悲哀。自己總是和嚴燁糾纏不清,上輩子他欠下她一條命,這輩子原想來討的,可誰知讓他欠下更多!上輩子的債這輩子討不回,兩輩子加起來虧欠了一籮筐,什麼時候討得完呢!
陸妍笙悲痛不已,像是一個等待上斷頭台的囚犯。
忽地,宮門的方向「吱嘎」一聲,似乎吹進來幾絲冷風,她一顆心沉到谷底,知道行刑的劊子手來了。
有腳步聲傳過來,似乎沉穩有力,一步一步,有種拿捏乾坤的氣魄。
她躺在軟榻上瑟瑟發抖,來人走近了,空氣裡居然飄散著一股詭異的沉香味道。她一愣,茫然不知所措,那人已經挨著床沿坐了下來,長歎出一口氣,心疼不已的口吻,「看我的卿卿,哭成什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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