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5章 禁門逐客 文 / 弱水千流
從大化離去後一晃又過了好幾日。這日又在落春雨,淅淅瀝瀝的雨串子直直地射入大淮河,聲響極大,如巨珠宏灌如滄海,漸起丈高的水浪,又漸漸平復下去。如此往復循環,竟從清晨直直地下到了日暮。
玢兒捧著個紫檀木四季君子托案入了艙房,將托案上的晚膳一樣樣地擺到了桌上。午膳仍舊紋絲未動,她嗟歎著,抬眼望向面朝裡躺在牙床上的人,軟著嗓子蹙眉說,「主子,都好幾天了,您不吃東西怎麼成呢?」
床上的人懶懶散散地嗯了一聲,聲音慵懶得像是沒睡醒,「你退吧,我要睡會兒。」
玢兒原還想再勸幾句,卻被這句話噎得說不出話來了。
自打那日從大化夜市上回來後,她家娘娘便活脫成了真正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若非前日被她和音素硬逼著喝了一碗燕窩粥,可就真粒米未進了。她心頭三分疑慮七分憂擾,俗話說人是鐵飯是鋼,娘娘這麼不吃不喝總歸不是個辦法。
玢兒在陸妍笙身旁伺候了十來年,還真是頭回見主子這副模樣。她家主子是名門閨秀裡的仙葩,一向學不來傷春悲秋悲天憫人,若這樣的事兒擱在別個小姐身上,她還能想得通,可落在妍笙身上,她壓根兒沒法接受。
主子這副模樣,顯然是有心結。玢兒平日裡話本子看得多,見她這般情態,自然而然便同情情愛愛聯繫到了一堆去。她唬了一跳,被這個猜測震了震神,又探頭看了看臥在榻上好幾日的陸妍笙,終於下定決心問個清楚。
如是一想,玢兒便把托案擱在了一旁,躡手躡腳地朝著牙床挪步過去,挨著床沿坐下來,又伸手輕輕搡了搡陸妍笙的肩頭,「主子,咱倆打小無話不說,您究竟有什麼心事,跟奴婢說說啊。」
妍笙仍舊面朝裡地躺著,聽見玢兒的話也沒什麼反應。她睜著眼定定地望著床榻裡側的木壁,怔怔的似是神出。
唉,其實玢兒說的沒錯,她們貫是是比親姐妹還親的,有什麼話都能擺在床頭上講。可這回非比尋常,她的確是有心事,可這心事讓她怎麼開得了口?難不成讓她挨著玢兒的耳朵偷偷摸摸地說,「我教嚴燁強行親了嘴。」
這丫頭八成會直接嚇得掉淮河裡去吧!
陸妍笙垂頭喪氣,在床榻上翻來覆去好幾遭,接著又一個猛子從榻上坐了起來,眼睛直愣愣地盯著一處。
大梁的民間有種說法,說的是人死後,若是喉嚨管裡還存了一口氣,便會起屍,也就是俗話說的詐屍。如今她這陣仗同詐屍簡直沒兩樣,直把玢兒嚇得不輕,她白著臉伸出手在妍笙眼前揮了揮,小臉一垮急道,「壞了壞了,我還當有心事,合著是中邪了!」
陸妍笙扶額,推了一把她的胳膊,斜眼乜她道,「我看你才中邪了。」說完便又仰頭倒了下去,面朝著艙頂,用十五歲的臉歎出口五十歲的氣。
玢兒見她總算有了反應,當即面色一喜,手肘撐著床榻挨著她靠上去。她正要說話,卻又似乎顧忌,因抬起眸子四下打望了一番,這才湊到妍笙耳邊道,「主子,您就老實跟奴婢說了吧……您有心事,是不是和廠公有干係啊?」
妍笙教自己的口水嗆了,她瞪著一雙大眼睛直直地望著玢兒,脫口而出,「你怎麼知道?」
玢兒翻了個白眼,話語裡頭又有幾分自得,「主子,您幾日前下了道懿旨,說『身子不爽不見外人』,這多明顯啊。整個兒船上能勉強算外人的也不過東廠那班子,您要不是躲廠公,還能躲小桂子不成?」
聽了這話,陸妍笙愈發嗒嗒若失,原來她做得這樣明顯,恐怕整個船上沒人不知道她在躲嚴燁了吧。這可真是不大好,奴才們的嘴最不靠譜,不知道真相便只能瞎猜,自己瞎琢磨不要緊,若是傳出什麼風言風語可就鬧大發了。
她越想越覺得不放心,因蹙眉朝玢兒道,「這麼,你傳我的口諭給小桂子,讓他給船上的廠臣內監都招呼一聲,別閒著沒事亂嚼舌頭根。」
玢兒聽她這麼說,眼神變得格外古怪起來,「主子,您這幾日沒吃東西餓昏頭了吧?這樣的囑咐還消您操心麼,廠公早把話撂下了——若是教他聽見隻言片語,腦袋可就長不穩了。」
妍笙遲遲地哦了一聲,面上惘惘的。她伸手覆上雙眼,心頭的挫敗感油然而生,歎息道,「是啊,以我的道行根本不足以同嚴燁周旋,我後知後覺才想到一步,人家卻早把後頭的幾十步都給想好了。」
聽她這麼說,玢兒感到萬分的詫異。在她們眼裡,廠公待主子是最盡心的,就連桂嶸私下都對她說,從沒見廠公對其它主子這樣好過。此時陸妍笙說這麼些話,聽在玢兒耳朵裡,頗有幾分恩將仇報的意味。她蹙著眉看陸妍笙,「主子,您還想著和廠公過不去呢?別吧,廠公待您可是忠心耿耿盡心盡力啊。」
她卻只勾起唇扯出個冷笑,並不回答。在她看來,嚴燁如今走的棋同上一世一模一樣,他的計劃並不複雜,只消撥撩她,攪亂她這池春水,便能讓她任憑他擺佈,為所欲為。他們可以在前朝後宮間互相利用,各取所需,也可以消磨紫禁城中寂寞難耐的時光。
他太過誘人,渾身都有致命的吸引力,若她不曾歷經過上一世的切膚之痛,恐怕也無法抗拒如他這樣的男人吧。即使知道他不過是個內監。
陸妍笙只覺心煩不已,這樣的無力感著實令人難堪——難道真的要眼睜睜看著上一世的悲劇重演麼?這樣的煩惱令人不願面對,她再次倒頭睡了過去,帶著些想要逃避的懦弱。
玢兒見她又睡過去,只長長地歎出一口氣。因輕手輕腳地起身,端起托案打起珠簾退了出去。
甲板上的燈火有些暗淡,她旋身的剎那被嚇了一跳,定睛看時才稍稍緩過神。那方的暗影處原來立著一個人,看那身量應當極高,身形挺拔,背光而立,教人看不清樣貌。
玢兒正疑惑,卻聽見那男人的聲音傳過來,「娘娘還是不用膳麼?」那音色說不出的冷冽,是只有翡翠相撞才能迸射出的流麗,音調略低沉,卻又夾雜無奈的歎息。
她這才認出這人是何人,連忙捧著托案給他施禮,回他的話道,「廠公。主子用不下飯菜,只說有心事。」
嚴燁低低喟歎一聲,揮退了玢兒。
那日夜裡他唐突了她,竟讓她這樣難受麼?他拿捏人的心思一貫狠准,卻在她這裡栽了跟頭。她同旁的一切人都不同,輕易一個眼神一個顰蹙便能撥亂他心神,這樣的滋味從不曾有,教人無措,卻又感到幾分難言的適意。
他腳下的步子動了動,立在她的艙房門前朝內望。隔著層層珠簾,依稀能瞧見牙床上躺著一個姑娘,他終究還是按捺不住,因提步撥開簾幕走進去,腳步聲輕微得讓人不易察覺。
然而腳步聲輕,珠簾的響動卻遮掩不住。陸妍笙沒有完全睡下,腦子裡還有些迷糊,她面朝裡側臥著,以為是玢兒又進來了,因咕噥道,「都說了不吃了,我要睡了,你也去歇了吧。」
可那頭的「玢兒」卻遲遲沒有應聲。
這幾日過得渾渾噩噩,妍笙果然是被餓昏了頭,她後知後覺地發現有些不對勁,在床上翻了個身看過去,待看清立在她屋子中央的何許人後,她渾身都是一僵。
怔忡不過一瞬,她在下一刻蹙眉,沉下臉道,「廠公您怎麼來了?」
嚴燁虛虛倚在屏風前,屋裡的火光略亮了亮,是他在燭台邊上挑弄燈芯。他以側面對著她,半邊臉映著厚重的金色,跳動的火光在他森冷的眸子裡閃閃熠熠,竟也顯出幾分溫暖的意態。
妍笙臥在床上看他,有些進退不得。
她身上只穿著一件月白的中衣,又不能當著他的面換衣裳,只好窩在塌裡,那錦被將自己捂得嚴嚴實實。她探出一顆小腦袋,皺眉道,「這麼晚了,廠公還不睡麼?」
這話是變相的逐客令,嚴燁一清二楚,卻對她裝傻充愣,「還沒到戌時,臣平日睡得沒這麼早。」
她有些尷尬,幾日不曾下過床,她當然不曉得這會兒是什麼時候。自打嚴燁進屋,陸妍笙的眉頭就沒舒展過分毫,她心頭對那夜的事情耿耿於懷,又道,「廠公不知道本宮身子不適,不見外人麼?」
嚴燁哦一聲,「臣知是知道。只是不知寶船上,娘娘把哪個當外人?」
他這話說得沒臉沒皮,簡直明知故問!他吃準了她不會明目張膽地說他是外人,所以故意給她吃癟,簡直可惡又可氣!妍笙的火氣又被撩起來,她翻了個身面朝裡臥著,也不再去管屋子裡的另一個人,撂下句話,「本宮乏了,要睡了,廠公若不願走,您就呆著吧。」
她的所有情緒都寫在臉上,鬧起脾氣的模樣尤其可愛,嚴燁側目看著把自己裹成個粽子的嬌嬌,不禁莞爾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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