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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章 逢應不識 文 / 弱水千流

    大梁的名門貴胄裡有個習俗,但凡是哪個府上宴飲賓客,吃的都是晚宴。午膳並不怎麼緊要,一眾人等的都是那場晚間席,屆時鶯鶯燕燕們一窩蜂從一處出來,絲竹管弦奏起,皓腕雪凝翩翩起舞,供貴家爺們品頭論足一番,那才叫個滋味。

    那為何大清早就要往瑞王府趕過去呢?原因說來也簡單,大梁的各個望族平日裡鮮少有機會共聚一頭,尋著這樣一個時機自然不會錯過。老爺們推杯換盞間便論一論朝堂上說不出的話,夫人們笑靨如花地閒談,都是些高宅大院裡的主母,自然有些好手段,幾句話裡頭便能窺伺出各家又出了哪些話段子。

    晌午已經過了良久,正是申正時分。

    嚴燁並不怎麼喜歡熱鬧的場合,也不喜歡人多,桂嶸記得自家師父曾經告誡過自己一番話,他迄今記憶猶新——人多的地方是非多,容易亂心。做大事的人不能心動,不能心軟,更不能心亂。

    桂嶸將這番話記得牢牢的。怎麼能不記牢呢?自己是跟著督主混飯吃的,督主是提督東廠的頭兒,司禮監的大掌印,動動手指頭便能興起大梁一場血雨的人物。說句老實話,跟在嚴燁身邊,不提心吊膽是不可能的,像他們這樣的人,討的都是在刀尖兒上舔血的生活,如果不將師父的話記得牢牢,一旦出了半點差池,就是掉吃飯傢伙的事。

    瑞王府前廳裡頭一派的喧嘩熱鬧,瑞王同嚴燁坐在上席,沛國公坐在左方的首位,兩人時不時都會對嚴燁說幾句話,嚴燁每回都只是淡淡嗯一聲,間或答上幾句。

    桂嶸拿眼風兒望了望督主,卻見他老人家正捻著蓋兒拂著茶碗裡毛尖兒葉,有一搭沒一搭的。面上的容色沉靜而淡漠,眼神靜靜地專注在一處,配上那張毫無瑕疵的五官,有一種超脫世俗的仙人樣。

    不免又在心底失笑了兩聲。

    督主怎麼會是仙人呢?東廠明裡頂著天大的帽子,暗地裡做的事兒全都見不得光,未達目的不擇手段。天下人都說東廠裡都是食人不吐骨頭的惡鬼,桂嶸眼神動了動,整個廠子裡全是受的督主教誨,嚴廠公本身就是一個活閻羅,栽培出他們這麼一群小鬼兒絲毫不奇怪。

    桂嶸正想著事兒,一歪頭卻瞧見廳堂外頭走過來一個人,一派的直身皂靴,是姚千戶。

    姚尉平日裡很少出東廠的門兒,大部分時候都是留在廠子裡,逢見嚴燁不在宮裡時,便暫代他處理些宮裡的小事兒,譬如哪個娘娘小主又突地暴斃了什麼的。全是些女人爭風吃醋的玩意兒,沒什麼意思。桂嶸眨眨眼,顯然不曉得這個千戶大人今兒怎麼有空親自出宮。

    待姚尉走得近了,他卻覺出了一絲不對頭。好歹也是跟在嚴燁身邊兒兩年的人,他一眼便瞧見了姚尉眼中的不安和緊張。

    儘管那張白淨木訥的臉上是那樣平靜。

    「師父……」他張了張口,試探地喚了一聲。

    「我瞧見了。」嚴燁眼睛都沒眨一下,修長漂亮的手指慢條斯理地摩挲著青花瓷茶蓋兒,一雙眸子深若淵淵,淡然而沉寂。

    姚尉並沒有貿貿然地進門,而是立在前廳的側方靜靜等著,腦門兒上隱隱能瞧見幾絲細汗。

    嚴燁的眼神兒素來極好,他隱隱覷出了些端倪。姚尉的性子他是瞭解的,跟在他身邊也有四年了,但凡是姚尉自己能處理的便絕不會勞煩到他。看來,宮裡是出了些事情。

    心裡這麼思量著,他面上卻一絲不露,朝一旁的瑞王溫雅地笑了笑,做出一副無奈的神情道,「估摸著是廠裡又出了事,如今養的這班人是愈發不頂用了,芝麻大點兒的事兒也能找到我頭上來。」說著還煞有其事地歎了一聲氣。

    李澤心思微動,面上卻很是理解的樣子,「既然姚千戶能尋到我府上,想也不是小事,督主自便。」

    「那我先失陪了。」

    嚴燁說罷便直起了身子,瑞王府的嵩華廳高敞明亮,然而那人頎長挺拔的身形站起來,卻隱有一種排山倒海之勢。令廳中的所有人感到股子難耐的滋味,壓迫得人胸口悶,喘不過氣來一般。

    他面上的神色如常,含著習慣性的笑朝眾人微微頷首,接著便逕自旋身邁過了門檻。

    那人前腳剛一走,秦夫人便撫了撫心口,一副驚魂未定的神情,壓低了聲音幽幽道,「每回看著他就瘆的慌,也不知是為什麼。」

    沛國公側過眼望了她一眼,神色有些不滿,卻也沒有說什麼。

    踏出嵩華廳,桂嶸上前幾步,將將替他繫上了流雲繡月披風,姚尉便有些按捺不住,腳下的步子一動便朝嚴燁走過來,低低地喚了聲,「督主……」接下來的話卻被他抬手制止了。

    修長白皙的食指豎在那張涼薄起菱的唇前,嚴燁的眼風流轉間自成一股悠然風流的況味,徐徐道,「跟我過來。」接著便旋過身朝瑞王府的後院兒走過去,避水的油靴踏過瑩白皚皚的雪地,留下兩行深深淺淺的鞋印。

    前廳裡全是些朝廷裡的大臣,從來都是他抓著他們的辮子,若一個不慎教他們拿去了他的把柄,好日子就算到頭了。

    落下的雪又漸漸大起來。北方十月的天氣,貫是一派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桂嶸跟在後頭撐起了油傘,有些艱難地舉起來撐在嚴燁頭頂。

    桂嶸還是個不足十四的少年,個頭兒什麼的壓根兒還沒長全,往嚴燁跟前一立,將將胳肢窩的位置,踮著腳為他撐傘的模樣很有些滑稽可笑。嚴燁側過頭瞥了他一眼,輪廓精緻的側臉有一種流風回雪的姿態。

    「累?」他慢悠悠問道。

    「……」桂嶸只乾巴巴地笑,悻悻應了個不累。

    嚴燁揚起唇角繼續往前走,地上的白雪泛著光,他玄色刺金的曳撒帶擺出一道道漂亮的弧度。三人繞過屏門,走過游風長廊,最終在瑞王府花園兒裡的望月亭裡站定。

    桂嶸將油傘收起來,小跑著到石凳前,拿袖子仔仔細細地擦了擦,臉上帶著笑容朝嚴燁恭敬道,「師父坐。」

    嚴燁淡淡唔了一聲,一撩披風坐了上去,微微垂著頭,透出一截兒白玉般漂亮的脖頸,在雪光下格外旖旎。他望著遠方連綿的山脈,神情格外專注深遠,深邃璀璨的瞳孔裡照入山光雪色,倒映出些許風景,薄唇微啟,淡淡道,「出了何事?」

    姚尉張了張唇正要開口,眼睛又朝四下望了望,確定四下無人後方才道,「督主,太醫院裡有一個姓孫的,似乎是發現皇上的病症是被下了毒。」

    此言方落,嚴燁還沒開口,倒是桂嶸先穩不住了,他臉色倏地大變,沉聲道,「是哪個不要命的這樣多事?」

    嚴燁的神色裡透出了些許不悅,一個眼神掃過去,立時讓桂嶸嚇得噤了聲,連連道了幾句徒弟莽撞了。他收回眼,不經意地瞥過望月亭下澄澈的湖面,似乎是發現了什麼新奇玩意兒一般,眼神之中折射出絲絲興味來,勾起唇角緩緩道,「孫太醫?是那個年輕人?」

    「正是。」姚尉回他。

    嚴燁哦了一聲,臉上的笑容淡淡的,「瞧瞧你們一個二個嚇得這樣子,就算是查出皇上中了毒又怎麼?無憑無據,誰也懷疑不到咱們頭上來。」

    「可是師父……」桂嶸不安,「伺候皇上起居飲食的,貫是司禮監。」

    「又如何?」嚴燁神色間透出幾絲譏誚,「若是真懷疑到了咱們內監頭上,便扔幾個替死鬼出去頂了這口鍋子。現在天下不太平,太醫院那群人最關心的到底還是皇上的龍躬,他們費盡心力地要治好皇上,那就讓他們治。」

    「……」桂嶸同姚尉相視一眼,只沉聲應了句是。

    嚴燁的眼神仍舊沒有從湖面離開,眉眼間的興味愈發地濃起來,又道,「你們先退吧,我在這兒透透風。」

    大冬天兒的,有什麼可透風的?兩人心頭有些無語,然而嚴燁發了話,任誰也不敢質疑,只得沉沉應了便將油傘留下,復又冒雪離去了。

    他腳下的步子微動,徐徐地朝著遊廊的一方走,眼神卻仍舊專注地瞧著湖面。瑞王府後花園兒的這汪湖名叫靜明湖,水面還沒有結冰,澄澈得能清清楚楚地映出岸上的所有東西,包括……人。

    嚴燁的這副身子骨習過武,走起路來聲音小得很,如不細聽根本沒法兒察覺。

    顯然,藏在遊廊大柱後頭的小東西還沒有發現他已經走過來了,仍舊是一副大驚失色的模樣,埋著頭渾身都有些發抖,壓根兒沒注意自己已經在他眼前暴露無遺。

    這……這太可怕了……

    陸妍笙渾身抖成了糠,在郡主房裡用過午膳,幾個姑娘便心血來潮要行酒令,自己不勝酒力多喝了幾杯便吃不住了,復又獨自出來透了透氣。誰曾想,竟能聽見這樣石破天驚的消息!

    原、原來……皇上不是病重,是被人下毒!而且聽方才嚴燁的口吻,下毒的人十有八|九就是東廠……他怎能如此膽大包天,連皇帝都敢加害!他究竟想幹什麼……

    愈是往深了想,她的小臉兒就愈是慘白,漸漸地便再無人色。

    「都聽見了?」

    一道微涼卻熟悉的嗓音驀地在頭頂響起,陸妍笙抬起手摀住嘴,猛然抬起頭,撞進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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