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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章 遲夢不靜 文 / 弱水千流

    雖是小世子百天酒的日子,老天爺卻並不怎麼作美。夜裡剛過寅時便下起了雨,哩哩啦啦地落了一晚上,很是擾人夢。

    還沒到辰時,陸妍笙便從床上坐起了身子,揉了揉眼翻身下床,趿拉上繡鞋便坐到了銅鏡前的杌子上。從開始落雨她便醒了,她有這個毛病,夜裡稍微有丁點兒響動便會驚醒,接著就再也睡不著。

    其實過去也不這樣,都是在冷宮的日子搗騰出來的。永巷的夜晚是沒有盡頭的,一入夜,她便能聽見那些瘋女人的鬼哭狼嚎。細細想來自己也算是個幸運的,入宮時皇帝已經病倒,自己又封了貴妃,免過了同那些嬪妃爭寵的艱難路子。

    更何況,還有權傾朝野的東廠督主時時照拂。

    腦子裡滑過一張人臉,陸妍笙拿起桌上的檀木篦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梳頭,嘴角扯了扯,對著鏡中的年輕姑娘挑起個冷笑。

    紫禁城看似富麗堂皇綺麗無比,腌臢鄙陋的事情多得很,她和那人就是其中之一。其實也怪她自己,如果不是太年輕太嫩,堂堂沛國府的千金小姐,怎麼可能被一個閹人攪亂一池春水?

    儘管,嚴燁的樣貌身量是她見過的男人裡最好的,饒是皇親貴胄裡也尋不出他那樣挺拔漂亮的模樣。不過又怎麼樣呢?旁人喚他一句廠公督主都是畏懼著他的身份手段,剝開一切光鮮身份還不就是個太監?

    陸妍笙的眼睛裡透射出絲絲輕蔑,卻不是對嚴燁,而是對自己。

    雙手驀地收緊,她死死咬住了下唇。

    世上的人該有多愚昧蠢鈍才能傻到她這個地步,恐怕天下再找不出她這樣的蠢貨了吧!上一世竟然會對一個太監生出感情,雖然只是懵懵懂懂的一丁點,卻也足夠令她噁心自己一輩子!

    這時房門開了,一群年輕俊俏的丫鬟魚貫而入,手裡捧著洗漱梳妝的物什。玢兒走在最前頭,朝她稀奇地咦了一聲,「今兒個是怎麼了,小姐竟起得這樣早?」

    另一個模樣機靈眉眼靈動的小丫鬟回過去,「瞧玢兒姐姐說的,倒像是咱們姑娘平時起得多晚似的。」

    陸妍笙莞爾,當年自己年紀小,平日裡性子又活潑,在丫鬟們面前甚少擺小姐架子,是以一眾丫鬟也不怕她,整個松風園平日裡總是熱熱鬧鬧有說有笑。這樣的日子真是太久不曾有過了,隨著她入宮,封貴妃,日子一天天過去,年歲一天天漸長,閨閣時的活潑性子也收斂了起來,變得盛氣凌厲。

    想著又覺幾分悲涼,她心裡歎了口氣。

    一眾丫鬟口裡說著話,手裡的活計卻也沒落下,玢兒上前替她捲起了袖子,其餘丫鬟有端盆子的,有打香胰子的,伺候得有條有序雜而不亂。

    少頃,洗漱畢了,陸妍笙坐在了杌子上任玢兒為她梳頭。繽兒捧著托案呈到她面前,上頭擺放著各色各式的首飾珠花。她隨意地望了一眼,想著今兒是去道賀,便選了一個白玉嵌紅珊瑚珠子雙結如意釵和碧璽香珠手串,以及一副紫瑛墜子。

    梳妝妥帖,玢兒望著鏡中的妙人笑盈盈道,「小姐長得真好看,整個臨安尋不出第二個。」

    妍笙瞪了她一眼,嗔道,「就會拍馬。」

    外頭傳來一個丫鬟的聲音,傳道,「棠梨閣的顧嬤嬤來了。」

    她心頭一沉,趕忙道,「怕是母親來催了,去,將披風取來。」

    玢兒連忙取過一件雲錦累珠披風給她繫上,又從繽兒手裡接過小手爐遞給她。將將收拾妥當,便見一個笑容滿面的婦人撩開帷帳走了進來。

    「顧嬤嬤,我已經好了。」陸妍笙朝她笑了笑,說道,「別讓父親母親等急了,這就走吧。」

    顧嬤嬤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只見大姑娘一身裝束喜慶卻不張揚,得體又俏麗,顧盼皆有萬般姿態,臉上的笑容便愈發地燦爛,樂呵道,「奴婢就說,大姑娘是何等人物,怎麼拾掇都是沒得挑。」

    原來是怕自己穿著不得體,特地讓人來把關?陸妍笙心頭一沉,忽地便覺出了幾分不對頭。

    上一世也有這樁事,當時自己還沒怎麼細想,只以為是母親怕自己穿著打扮不合適,如今經歷過上輩子那一遭,她的心眼兒早就多了八百個。今兒個是瑞親王小世子的白天宴,請帖東廠也有,那時候嚴燁也是去了的……

    陸妍笙面色忽地一變,心中立時明白了幾分——再過些日子便是世家女入宮選秀,恐怕是父親要讓嚴燁這個考官先見見自己這個陸家小姐,自然希望能有個好印象。

    「大姑娘,怎麼了?」顧嬤嬤看著她的臉色,試探道。

    陸妍笙這才回過神,心中細細有了些打算,面上卻一絲不露,只淡淡笑了笑,回道,「這就走吧。」說著便領著玢兒跟在顧嬤嬤身後走了出去。

    外頭雨已經停了,雪雖未停卻也小了許多。

    沛國府外頭早已備好了四頂八抬大轎子,小廝們恭恭敬敬地立在轎子周邊,陸元慶和秦夫人前前後後地上了轎子,習大郎遠遠朝府門裡望了望,瞧見三個人影不急不緩地走了過來。

    中間的人影身段兒苗條修長,美瑩瑩的一雙眸子晶亮,瞳如墨玉,細微的風雪拂過去,姑娘的雙頰似乎是冷著了,微微泛著些粉紅,端是一派流麗清華。

    步子一動便朝妹妹走近幾步,語調裡頭有些責備的意味,「愈發不懂規矩了,讓爺娘好等。」

    陸妍笙隨意地瞥了一眼陸彥習,並不怎麼想搭理他。分明是嫡親的兄妹,性子卻和她有天壤之別,將父親文臣的迂腐勁兒繼承得點滴不落。不過只比她年長了三歲,平日裡卻老喜歡端出父親的架子管她說她,真是忒煩人。

    「大兄請吧。」她掖了掖手做出一個恭敬有禮的姿態,朝轎子比了請。

    習大郎被她的這個舉動氣得說不出話來,又有些無可奈何,只得哼了一聲彎腰鑽進了轎子。

    望著兄長氣不打一處的表情,她抿嘴笑了笑,有些小得意。玢兒彎下腰替她打起轎簾,大姑娘這才施施然進了轎子,卻忽地又想起了什麼,從轎簾子後頭探出一顆小腦袋,朝玢兒道,「這回倒是奇了怪了,妍歌竟然沒鬧騰。」

    玢兒的眼中透出幾分譏誚來,嗤道,「上回江姨娘讓夫人給收拾了一頓,自然要消停些時候。」

    說起這陸妍歌,那也是沛國府不得不提的主兒。陸元慶的夫人是秦氏,膝下有彥習和妍笙兩個孩子。這陸妍歌是妾室江姨太的女兒,生得同妍笙有三分相似,如今不過十三的年紀,也是個美人胚子。

    不過,可別看這個二姑娘年紀小,名門貴胄家的孩子渾身上下都是心眼兒,爭寵使壞樣樣來。江氏腦子好使模樣漂亮,很討沛國公的喜,連帶著這個二姑娘也受寵,雖說吃穿用度仍舊不能同妍笙比,但是心性卻高得很。

    她坐在轎子裡頭顛來顛去,忽而記起了妍歌十三歲生辰時被她偶然聽見的一番話。

    「妍笙是沛國府的小姐,我也是沛國府的小姐,她是沛國公的女兒,我也是沛國公的女兒。憑什麼她吃的穿的樣樣都得比我好?還不就是仗著自己有個好娘,成日裡上房下河的像個野丫頭,哪裡有我的這份兒金貴?」

    妍歌說這番話時的表情她至今都記得,三分嫉妒七分自卑,這個二姑娘後來的結局呢?妍笙回憶了一番,嫁進了江陵侯府,夫君是庶出四房的公子,還是個瘸了腿的。

    思及此,她不禁又幽幽歎出一口氣。

    說來這個二姑娘和江姨娘也真是太傻了,安安生生地過太平日子有什麼不好?非得和她們正室一脈對著來,最後又撈著什麼好果子了?

    這麼一路想著想著,抬轎子的八個轎夫卻已經停了下來不再往前走,又聽見外頭的一個小廝呼道,曰:「落轎,瑞王府至——」

    玢兒打起轎簾朝她笑盈盈道,「小姐,瑞王府到了。」

    她哦了一聲,動了動身子撫上玢兒的手,彎著腰從轎子裡頭鑽了出去,抬頭一看,便見前方挺著一道金柱大門,那就是瑞王府,又見府門前立著一個笑容滿面的中年人,身量高大挺拔,容貌依稀可見年輕時候的俊朗,一身寶藍色律紫團花繭綢袍子,不怒自威。

    陸妍笙心頭一沉,雙手不自覺地發起抖來——就是這個瑞親王,害得上一世的陸家家破人亡!

    玢兒見她臉色蒼白,關切道,「小姐,怎麼了?」

    ……冷靜下來。

    陸妍笙深深吸了一口氣,將心頭翻騰的江海壓下去,微微搖了搖頭,接著便聽見母親在喚自己的名字。不由抬頭看去,卻見父親已經和瑞親王笑容滿面地寒暄上了。

    這個世道,人誰不是戴著面具做人,儘管心裡恨不得把對方扒皮抽筋,面上已然能做出一副親切摯友的假樣子。

    心頭這麼思量著,她面上卻揣著一抹得體端莊的笑容,款款走上前去。

    沛國公笑得合不攏嘴,朝瑞親王道,「王爺,這是小女妍笙。」說著便招呼妍笙過去,「妍笙,還不見過王爺。」

    她朝前走了幾步,微微福身柔聲說,「見過瑞親王。」

    「笙姐兒都長這麼大了,」瑞親王也是笑盈盈的,朝妍笙細細望了望,讚歎道,「國公真是好福氣,令嬡真是天人哪。」

    聽了這番話,秦夫人臉上隱隱浮起一絲驕矜。想她當年也是四家裡大名鼎鼎的美人兒,妍笙是她的親閨女,模樣自然不必說了。

    一眾人談笑風生地往府門裡頭走,剛剛繞過菱花門,便聽見門外小廝匆匆來報,神色有種莫名的緊張——

    「王爺,嚴督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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