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玄幻魔法 > 中國式騙局

正文 第475章 :村中的祠堂 文 / 李ど傻

    金福伯是我們村莊最德高望重的那個人,我們小時候見了他,都有些害怕。因為他總是不苟言笑,陰沉著臉。

    我記得很小的時候,有兩鄰家連畔種地,為了地界發生了械鬥,張姓人家說,對方收割了他家三行麥子。李姓人家說,對方把麥子種在了他家地裡。雙方爭執不下,打得血頭爛面,沒有人能夠壓住他們的火氣。後來,兩戶人家都找到全村最德高望重的金福伯,請他斷這場官司。

    我記得那天,金福伯坐在他家的大槐樹底下。呼嚕嚕抽著水煙,對兩戶人家看也不看一眼。圍觀的人群靜悄悄地,不知道金福伯會怎麼斷。金福伯抽飽了水煙,讓長工扛來了兩麻包麥子,堆在大槐樹下,對張李兩姓人家說:「沒這三行麥子,餓不死人。多了這三行麥子,也發不了財。誰覺得他吃虧了,就把我這兩麻包扛走。」說完後就回家了,關上了院門。

    圍觀的人群面面相覷,張李兩姓人家也面面相覷,他們都沒有想到金福伯會這樣斷案。後來,人群悄悄散開了,張李兩姓人家也羞赧而歸,兩家的地畔上多出了一尺寬的地界。誰也不願再種。

    還有一件事情,讓我記憶很深。只是那時候,我不明白其中的細節,長大後,我才想明白了。

    我們村裡有一個寡婦,帶個孩子淒苦度日,寡婦的丈夫上山砍柴,回來後就死了。寡婦守寡多年,沒有人敢敲她家的門。打啞巴嘴,踢瘸子腿,敲寡婦門,挖絕戶墳,這是鄉間人認為的最缺德的事情。

    有一天夜晚,村道上突然響起了喊聲。人們像潮水一樣湧到了寡婦門前,從寡婦的床上拎起了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是個貨郎。過去,村莊裡沒有商店,貨郎挑著擔子來往於村莊之間,擔子裡放著針頭線腦、小孩玩具冰楞錘之類的小玩意。全村人都認識這個貨郎。甚至連我們孩子都認識。我們一看到他,就遠遠地追著喊:「風來了,雨來了,貨郎挑著擔來了。貨郎貨郎看馬戲,邊看馬戲邊放屁……」貨郎一聽到我們喊,就放下擔子,氣急敗壞,大聲叫罵著追我們。我們一哄而散,貨郎站在原地,不知道該追哪一個。接下來的好多天,我們都很開心。

    那天晚上,村莊裡的幾個光棍把貨郎和寡婦五花大綁,押到了金福伯家門前,要求亂棒打死這個貨郎。在過去,這被認為是傷風敗俗的事情,是要受到嚴懲的。貨郎嚇壞了,低著頭,一句話也不敢說。金福伯走出來,人群立即安靜了。金福伯先把寡婦叫進家門,然後又把貨郎叫進家門,等到他再走出來的時候,突然宣佈說,把寡婦和貨郎一起趕出村莊,永遠不准再回來。

    貨郎家在幾十里外的另一座村莊,他帶著寡婦和孩子回到了自己的村莊。後來,我們村莊裡有人說,在集市上看到貨郎和寡婦置辦年貨,兩個人都喜氣洋洋。

    金福伯是我們村莊的鄉紳。幾千年來,中國的村莊,就是依靠鄉紳文化,得以綿延不絕。村莊裡的大小事情,不是依靠官府來解決,而是依靠像金福伯這樣的鄉紳。鄉紳比官府更瞭解中國農村,更瞭解中國農民。

    我把金福伯和另外兩個人讓進了房屋裡,點燃柴禾,燒水沏茶。王細鬼對金福伯點點頭,就扛著鐵掀下地了。

    水還沒有燒開,我給金福伯裝上水煙,金福伯邊抽著,邊問我:「這些年在外頭幹啥哩?」

    我不敢在他的面前說起自己闖蕩江湖的經歷,金福伯是一個異常正氣的人,走路總是挺直脊樑,誰也不看,臉上不苟言笑,冷得像一層霜。他從村道上走過,坐在院門口解開扣子奶孩子的女人,趕緊掩懷逃進大門;正在說說笑笑的男女,也趕緊禁了聲,悄悄散開。我如果說自己做了賊,算過命,騙過人,進過窯子,金福伯非得讓人揍扁了我不可。

    我說:「在外頭混日子哩。」

    金福伯又問:「咋個回來的?」

    我含含糊糊地回答:「騎馬回來的。」

    金福伯繼續問:「這些年在外頭幹啥哩?」

    我猶猶豫豫地說:「唉,給人熬活哩。」

    金福伯把水煙頓在桌子上,聲音沉重,我娘聽到聲音不對勁,驚慌地抬起頭來。

    金福伯冷冷地說:「過半個時辰,到祠堂議事。」

    金福伯說完後,就站起身來,毅然決然地離開了,另外兩個穿著長袍短褂、拄著枴杖的人也跟在他的後面離開了。我娘驚慌地問道:「他伯,他伯,這是咋的咧?」

    金福伯轉過身,臉上換了一種和顏悅色的神情,他對我娘說:「細鬼家的,沒啥事,就是和娃拉拉家常。」

    金福伯他們離開後,我娘驚恐地問道:「呆狗,你在外頭都干了啥事?」

    我說:「沒幹啥事。」

    我娘說:「沒幹啥事?那你金福伯為啥生氣?」

    我心裡發虛,我從小到大看到金福伯都心裡發虛,但是在我娘面前,我不能露出膽怯,我梗著脖子說:「他要生氣,管我啥事。我一會就去祠堂,看他能把我怎麼樣?」

    祠堂在村子中央,場院寬闊,裡面擺著列祖列宗的畫像和牌位,還有村子裡幾大姓人家的家譜。誰家娶了媳婦,添了人口,也要在祠堂裡列名。如果村子裡出了蕩婦和賊娃子,則就要從祠堂裡除名。祠堂,是那時候的鄉民心中最神聖的地方。

    遠遠地,我看到祠堂,就心中發怯,莫非金福伯都知道了我這些年在江湖上做過的那些事情,要不然,他怎麼會把我叫到祠堂裡?

    我走進祠堂,看到祠堂裡只坐著金福伯一個人。他面朝門口,神情肅穆。

    金福伯看到我走進來,就說:「把門關上。」

    我轉身,匡啷啷關上了大門,心中像揣著一隻兔子一樣,砰砰直跳。

    金福伯坐著,我站著,他的臉上沒有像昨天那麼蕭殺,但我仍然不敢看他的臉。

    金福伯問:「這些年在外頭幹啥哩?」

    我低著頭,不知道該怎麼說。

    金福伯說:「你啥事還能瞞過我這雙眼睛?你回來騎的是軍馬,穿的是綢緞衣裳,你見過哪個穿這種衣裳騎軍馬的?你見過哪個熬活的穿綢緞衣裳?」

    我暗暗吃驚,金福伯果然厲害,他一眼就看出我說的是謊話。在這樣威嚴的人面前,我哪裡還敢有半句謊言。

    我一五一十地說起了這些年的經歷,我說起了我被人販子帶到了山洞裡,從狼口中逃出,被賣給一戶人家,人家不把我當人看待;我說起了我跟著馬戲團到處流浪,說起了遇到師父凌光祖,跟著凌光祖學算命……我一直說到了我來到西安,遇到了絡腮鬍子,絡腮鬍子說起了我家的情況,我幫著絡腮鬍子給日本特務設了套以後,才急急忙忙回到家。

    我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說得上氣不接下氣。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坐在了椅子上,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金福伯臉上的神情變得和善。

    金福伯悲憫地說:「唉,這些年我娃受了這麼多的苦。」

    我看著金福伯柔軟的目光,淡淡地說:「沒事,一切都過去了,我現在活得好好的。」

    金福伯說:「這些人販子太可憎了,千刀萬剮都不解恨。人販子抓住了沒有?」

    我抽抽搭搭地說:「沒有。那兩個人販子,一個叫劉八,被狼吃了;另一個叫曹九的不知下落。都怪我爹,要是我爹給人家一千塊大洋,哪裡會有以後這些事情?」

    金福伯歎口氣說:「你爹每個銅板都是省吃儉用攢下的,他把銅板看得和你一樣重要。你給人販子賣了後,你爹出去了三年,到處找你,沒有找到,你爹回來後,大病了一場,差點沒命了。病好後,你爹就變了,把長工遣散了,自己一個人種地;又散盡家財,給村子裡修了新式學堂,還修了村口那座橋。你爹一天到晚沒有一句話,整天整天泡在地裡幹活。你能平安回來,你爹有多高興啊。」

    剛才說自己的經歷,我不難受,現在突然聽金福伯說到我爹的情景,我心中最柔軟的地方突然被觸動了,眼淚一下子流出來。

    金福伯拍打著我的肩膀說:「我娃到地裡去,你爹一個人在地裡幹活。」

    我抽抽搭搭地走出了祠堂,抹乾了眼淚,走到了村口。

    村口有一群孩子在玩丟沙包的遊戲,在地上畫一個圈,圈前面畫一條線,圈裡站一個人,橫線上站一個人,橫線前的更遠方站著一個手拿沙包的人。手拿沙包的人,要把沙包丟向站在圈裡的那個人,而站在橫線上的那個人則伸手阻擋沙包。這種遊戲我在小時候經常玩,但是這些玩沙包的孩子,我沒有一個認識。

    我沿著村外的小路向前走著,走過了一片樹林,看到遠處自家的田地裡,有一個人解開了棉襖扣子,手持鐵掀,低頭翻地。那是我爹王細鬼,他沒有看到我走過來。

    我站在地頭,大聲喊道:「爹。」

    王細鬼聽到喊聲,疑惑地轉過身來,手拄著掀把。呆場爪血。

    我又叫一聲:「爹。」

    王細鬼叫聲啊呀,跌跌撞撞地跑到地頭,一把把我摟在懷裡,他帶著哭腔喊著:「我的娃呀。」

    我的眼淚一下子洶湧而出。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