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一章 心如死灰 文 / 蒼槿
三人看到那樣的情景,一下子愣住。
幽靜的月光下,楚赤暝渾身是血,癱在樹根旁,而南澤的滄問劍正保持著刺向他左胸的姿勢,恰好停在紅衣處。
瞬間,冷真從頭頂涼到腳尖,俯身將楚赤暝抱到懷中,手紊亂無序地在他胸膛,肩臂,後背各處撫摸,滿手儘是粘糊糊的血,混沌中,聽得母君壓抑著怒意的問話,「龍三太子專門到瑾萊仙山殺人,且殺的是冷真未來的夫婿,難道,是不將瑾萊放在眼裡嗎?」
南澤注視著眼前的情景,臉蒼白如月,淡淡道,「這是我與楚赤暝之間的恩怨,是恩怨,就得作一個了斷。」
央胤仙君不悅地道,「楚赤暝仙君情趣高雅,獨處悠然,一人也自得其樂,從不惹事生非,琉珠為救瑾萊仙山而亡,我們也愧疚惋惜,只是希望三太子不要因此錯亂了神經。」
楚赤暝虛弱地咳了兩聲,目光有些渙散慵怠,手撫上冷真的臉,「如果真會在今夜死去,這一生,我也滿足了,以前的歲月可以全部遺棄,唯獨與你相遇的一段光陰,要帶走。」
冷真的手覆在他左胸上,頭垂到他頸間,「它不正跳得好好的麼?至少比我腔內四分五裂的好,最多癱瘓一陣子,唔,我會陪護著你,直到你重新站起來。」
月華清晰又模糊,南澤身形微微一晃,背抵靠著身後一棵大樹,看似理所應當,然而,有些事情,已經發生了反方向的大轉變,彷彿一柄匕首,忽地刺入他的心臟。
珞瑤手一揚,白劍自掌心延出,「瑾萊仙山與辰沐海已經仇怨兩斷,三太子將楚赤暝仙君刺成重傷,就要作另一樁事來算。」
「母君。」冷真抬起頭,目光從龍三太子身上淡淡掃過,「誰都有做錯事的時候,女兒錯了四萬五千年,也沒計較個什麼,只當是錯付罷了。」頓了頓,將心酸吞嚥,繼續道,「母君就念在琉珠早早逝去的份上,放過三太子罷,至於楚赤暝仙君,瑾萊仙山有的是將他治癒的丹藥。」
「錯付?」南澤語氣極其低沉,彷彿在克制著什麼,滄問劍上的青光明暗不定,「你真當是錯付了?」
冷真艱澀道,「龍三太子,我放過你,你也放過我,別將我僅剩的幸福也毀了,你也知道,仙人動第二次情極不容易,我和楚赤暝仙君的不是,你多包容一點。」
南澤的將刺桐靠得更緊,彷彿全身僅憑樹來支撐,頭仰在樹幹上,凝視著星點遍佈的蒼穹,眸中亮澤似霜,又寒又疼,這便是懲罰嗎?
是誰錯了?究竟是誰錯了?
冷真垂頭看一眼楚赤暝,他的頭歪在她的臂彎中,已痛暈了過去,她抱著他緩緩站起,掠出仙林,向山頂飛去,又回頭道,「勞煩父君將那兩棵拔出的刺桐和紫荊木移到女兒的院中罷。」
珞瑤仙子餘怒未消,卻只化作一聲歎息,「龍三太子,失去了才知道珍惜,這一大俗,不想落到了你的頭上。」
央胤在半空一掌托起一棵樹,招呼道,「珞瑤,快來幫我,一人一棵才公平,咳,畢竟冷真是我們共同的女兒。」
二人很快遠去,山腰涼風颯颯,隱約可聽到較粗的呼吸紊亂地夾雜其中,龍三太子保持著仰首的姿勢,胸膛不斷起伏,彷彿無淚的啜泣,滄問劍再次頹然而落,他才恍然驚醒,俯身拾劍,向山下踉蹌著奔去。
那幾員將龍三太子跟丟的大將在辰沐海邊等候了兩個時辰,終於見得太子歸來,然而,卻是長髮凌亂,衣衫不整的模樣,從雲端落下後,身形竟有些不穩。
琉珠明天出殯,靈堂從昨早開始,已設了兩日,南澤在寢房中臨窗佇立了許久,方才換上一身素縞白衣,向麟晟大殿走去,琉珠已經被斂入臧青色的琉璃棺槨中,著著她生前最喜的一套紫色常服,彷彿一隻破繭時剛好夭折的蝴蝶。
棺槨旁,她的父王和兄姐把酒無言對飲,麟晟龍王也落了旁座,左邊第二個位置還空著,南澤臨棺而立,手撫著槨首,垂頭注視早早離去的八公主,琉珠睡得很安詳,他卻越看越難受,半天才道,「八妹,有冰漩陪著你,你該不會寂寞。」
麟晟沉黯著一張臉,「還是將冰漩一併葬了罷,將她與琉珠葬在一處,互相做伴,她們便不會寂寞了。」
南澤閉上眼睛,緩緩吐出一個字,「不。」
麟晟重重歎了一口氣,「你也該立太子妃了,留著冰漩的遺體只會徒留牽掛,傷神多憂,影響大事。」
「兒子會將大事處理好,個人私事,希望父王不要干涉。」
麟晟狠狠拂袖,「在這方面,你執拗得就像沒有長大。」
南澤眉梢動了動,沉默不語。
八荒塚位於六海千山最西部,每隔一段距離,便有簇簇青松古柏圍塚台三面而生,專門用以埋葬離世的仙人,由於仙人壽命太長,偌大的八荒塚,只有零星百座墳墓。
陽光寂寂灑落,天氣仍有些清涼,一路經幡飄揚,紙錢漫天,風吹得送葬的辰沐海龍族臉上生疼,南澤一身白衣,護柩而行,目光悵然而久遠,在五百號遠親近戚的家族中顯得寥落冷清。
那一場四萬五千年的仇怨,以八公主琉珠的逝去而告終,然而,仇怨中苦苦掙扎的兩人,在結束後面臨的卻是真正的分道揚鑣,他們不曾對彼此說明過,但最希冀的,卻是仇怨不復存在。
如今是不存在了,他們之間也就沒了糾葛的維繫麼?
沿途不斷有各處仙人加入送葬的隊伍,冷真負責照料幾乎癱瘓的楚赤暝,瑾萊仙山來的便是珞瑤仙子和央胤仙君,珞瑤撒著錢紙,壓低語氣道,「龍三太子恐怕要垮了。」
央胤歎息一聲,「我也看出來了,倘若我是他,或許也會垮的。」
風聲蕭瑟,將兩人的話遮掩得無痕無跡,南澤卻不似要垮的樣子,身形卓然穩健,手掌反向上,凌托住琉璃棺槨的右角,臉色肅穆,雖蒼白似紙,卻沒有絲毫的衰頹徵兆。
抵達八荒塚時已是黃昏,冰焰海的龍王汐皓早已率九名龍子兒女恭候在琉珠的墳址旁,隊伍甫一露面,便齊齊下跪,以額抵地表達懺悔,南澤掃了一眼,冷冷道,「冰焰海倒是將封鎖前的最後一天用得恰如到好處。」
汐皓低著聲音應,「萬年之後重見天日,也終歸是沒有什麼損失。」
麟晟目光睥昵,口吻生硬,「趕緊將琉珠葬了罷,免得冰焰海龍族跪不住了。」
楚赤暝傷得實在太嚴重。
全身經脈盡數被挑斷,敷上靈續膏,須得躺一個月才會痊癒。
為他敷藥時,雖然面對的是一副傷痕纍纍的軀體,應當滿滿地懷一顆仁者醫德心,不摻雜一絲雜念,然而,由於他渾身不著一物,儘管冷真極力迴避某一個部位,臉上仍窘迫得泛起了桃花紅。
「你愈迴避,說明你愈在意。」他靠在高枕上,含笑注視她,「從未見過你這麼猥瑣的模樣,不過,很是好看。」
冷真將盛藥的碗一下子放到床上,「不敷了,看你怎麼好起來。」眼皮一垂,目光正好落在某個部位上,燙傷般移開,心狂跳不止。
楚赤暝「咦」了一聲,「其實,你可以用布遮住。」
冷真倉促地尋了一塊布,將眼睛蒙上,摸黑捧起藥碗,手指挖藥膏,塗抹在他全身各處,她似乎感到他在笑,也只能忍住怒氣,裝作耐心細緻。
為了避免撫到他那裡,敷藥時她的手掌心貼著他的肌膚,確定大概輪廓和位置,溫熱的觸感傳遍她全身,一顆心愈發柔軟和疼痛,這便是戰妙郁仙子時,操縱局勢,仙武凌妙的楚赤暝麼?
他又是如何,一步步走到這樣的地步?
塗抹盡時,她伸手挖藥,恍惚中感到手的位置高了些,但並沒有怎麼在意,掌心覆蓋了下去,她全身猛地一僵,接著似乎聽到楚赤暝似乎發出了一聲低淺的呻吟。
她慘叫一聲,一下子站起身,向後退了兩步,「你,你挪了位置。」
楚赤暝悠然道,「疼得厲害,稍微移動了一下,你下手太快,也就來不及提醒。」
冷真一下子撤掉眼睛上的藍絹布,側開臉,咬牙切齒道,「我果真不理你了。」
楚赤暝笑了笑,「你之前蒙眼太快,我也來不及提醒你,其實,可以將我這裡遮住的,不對,最開始的時候,你為何要將我扒個精光了呢?」
冷真後腦勺涼颼颼的,她將他抱到雲佚殿時,只顧脫下他的紅衣,檢查他的傷勢,又匆匆取來靈續膏為他敷體,其他的沒怎麼想,不料被他抓住了話柄。
她向絹布灌注一股仙力,反手拋擲而去,正好覆他的在私處上,才放心地轉回身,坐到床邊為他敷藥,臉上的紅潮還未退去,混合著嗔怨,他的目光有些癡迷。
「冷真,你終歸是屬於我的。」
這句話並沒有說出口,他隱約有一種預感,這一場糾葛恐怕才是真正開始,只是毫無根據,讓他莫名有些心慌,仙人一定情便是一生,因此真正得到,又有多麼不容易。
配了幾次藥,換了幾次碗,忙到子時八刻,終於將楚赤暝全身敷完,冷真為他纏裹上繃帶,指背撫過他的臉,「唔,幸好它沒有毀,不然,你就當不成六海千山最有魅力的男子了。」
楚赤暝幽幽道,「我是個廢人。」
冷真從來沒有聽他如此頹然地說話,一時怔了怔,「只是暫時失去你所擁有的東西而已,一個月後,經脈便接全了,一千年後,仙元便凝聚了。」
楚赤暝微微一笑,泯盡苦楚,「等好了以後,再為你繪屏風,還有十一扇,正好趁著養傷構思一下。」
琉珠出殯之日,冷真對著辰沐海方向默默地站了半晌,轉身進雲佚殿為楚赤暝料理一切瑣事,這樣的生活細碎而溫馨,她空白失落的心一點點得到填補。
不料,第三日,便傳來南澤病倒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