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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二十八章 心結 文 / 寂寞佛跳牆

    干將很有個大哥哥模樣,自然而然牽起了阿珠的一隻手,一大一小,安安靜靜的往後院走。

    淺藍色的錦袍隨晚風飄逸,寬大的袖籠遮蓋住一大一小兩隻手,甚至也蓋住了阿珠的半個臂膀。

    今夜沒有星星,因為一輪圓月正在愈發皎潔明亮,清清冷冷的白月光,灑落在柞樹的梢頭兒,灑落在依然氤氳著水汽的水池上,灑落在少年郎明淨的瞳孔裡,宛若星子……

    「我最喜歡《老子》裡面的八個字:上善若水,處下不爭」,干將的聲音清冽,似乎響起的有些突兀,又似乎,是自然而然的。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意思是說,最高境界的善行就像水的品性一樣,澤被萬物而不爭名利,處於眾人所不注意的地方,所以是最接近道的。

    「在道家學說裡,水為至善至柔;水性綿綿密密,微則無聲,巨則洶湧;與人無爭卻又容納萬物。人生之道,莫過於此。」干將此時就如一個年邁的智者,因為看多了人情世故而豁然頓悟似的。

    「可是,做將軍上戰場,與此道不相容……」。

    阿珠恍然,李干將打小按照文武全才的標準來培養,很不幸的是,這孩子天生更擅長舞文弄墨,或者說是天生具備一顆善感柔軟又睿智的心靈,崇尚如水一般的與人無爭的生活。

    可不是正正好與上陣殺敵砍頭相違背麼?

    糾結的少年郎,不喜歡打打殺殺的生活,卻萬般無奈被推上了「少將軍」的位置,被寄托了李氏滿門的希望。

    阿珠試圖表達些什麼。來安慰一下這個內心糾結的少年。

    「不開心——不做將軍就是了,反正,想當將軍的人多著呢,不缺你一個。」

    何況邊疆還那麼艱苦,吃飯沒質量。喝水都困難,對這樣一個翩翩公子來說,也確實埋汰了點兒。

    「呵呵——」,干將笑了,眼睛裡面的光彩越發璀璨,他回頭。雙手落在阿珠的後腦勺,把那始終沒梳成髮髻的亂髮,揉了幾揉,阿珠的頭髮更亂,干將的笑容更深。

    「小阿珠。你還不懂,每個人活著,都是有責任要背負的,不能任著自己的性子——」。

    是的,他推拒不得,這幾乎就是自從出生就注定的命運。

    面對疼愛他教育他,把所有的心血都傾注到他身上的祖父和大伯,干將能扒了戰袍踩上幾腳。大叫幾聲「這個『少將軍』我幹不了!你們另外找人吧!」?

    不能。

    如果有抱怨有遺憾,可以埋在心底,卻絕對不可以擺在邊疆那個艱苦的地方。不可以顯露在軍士們將領們的面前。

    「可是明明——你殺了人以後,身體會不舒服——」。阿珠徒勞的低聲嘟念,她覺得,如果干將自己下決心不回邊疆,不過那種殘酷殘忍的日子,也是有可能徹底擺脫的。

    可不是不舒服嗎?這次被送回老家。不正是因為嘔吐沒食慾全身乏力?

    讓心底柔軟的謙謙君子揮刀砍人腦袋,感受不比被砍的舒坦吧?

    干將覺得。阿珠的頭髮揉起來很舒服,細細軟軟毛茸茸的……

    「以後。多經歷幾次,就好了。」

    是呢,總會習慣的。

    眼前這個滿眼溫柔安靜沉默的少年郎,終究會成長為一個在戰場上披荊斬棘毫不手軟的將軍,那六個被砍掉了腦袋的番邦探子,只是他在歷練過程中的首次衝擊……

    阿珠的聲音裡面,多了一份平靜。

    「曾經,有一個善人,在春天分別給了兩個乞丐一間無法修補的破房和一塊空地,可是到了秋天,一個乞丐貧病而死,而另一個乞丐卻富裕安樂。

    在天地間,每一個靈魂都是乞丐,四處漂流,老天就是善人,給了屬於我們自己的一間破房和廣袤無垠的空地。那間破房就是我們不完美的生活環境,甚至無法進行修補,而那塊空地就是我們無邊的心靈。

    所以,我們必須適應併力圖改造殘酷的現實生活,在這同時,我們還可以不斷用最本真的智慧和愛,去豐富我們的心靈。」

    這樣的人生哲理,實在不應該從一個兩歲多的娃兒口中說出。但是,誰又能僅僅把這個三寸釘高度的小女孩兒,當成兩歲的娃兒看待呢?

    最起碼,干將不能。

    自從跟著阿珠一塊兒開懷大笑那一刻起,干將的心結就已經鬆動,當他坦蕩蕩在阿珠和二蛋面前說出那一次砍掉敵人頭顱的經歷,那心結,就又解開了大半兒……

    現在,月色如水,水汽氤氳,干將只覺得全身的重負完全消解。

    有什麼大不了的?在你能夠找到對像訴說的時候,所有的糾結矛盾,就隨著那些語言,被理順了。

    很多時候就是這樣,在朝夕相處的親人面前,你可能反倒說不出腦子裡反覆盤亙的思想問題,換了個遙遠地界的能看的順眼的陌生人,卻驟然放鬆,竹筒倒豆子一般全禿嚕出去,就此一身輕鬆。

    在訴說與傾聽的過程中,訴說者與傾聽者都在成長,都在感悟。

    我們的生命,是上天賦予的最大財富,我們活著,已經是自然界所有的奇跡中最大的奇跡,做一個身處破屋卻心靈安樂的乞丐,才對得起這筆財富、這個奇跡。

    阿珠沉沉睡去的時候,還能聽得到干將在前院空曠的場地上舞劍的風聲,想通了的少年郎,在抓緊恢復體力,也恢復武功呢……

    第二日,風塵僕僕的李千總打馬前來探望兒子,看到的,就是一個精神抖擻意氣風發的少年郎,負著手,查看著院子裡四個隨身軍士們的操練。

    十四歲的少年,一襲天藍色錦袍明淨耀眼,玉帶緊束,袖口紮緊。

    面上蠟黃色盡去,運動過後的薄汗,讓整張臉都生動起來,陽光下,微微的透著光澤……

    「繼續,動作再利落一點兒!」

    少年郎彷彿面對的不止是四個傻兵蛋子,而是千軍萬馬。

    沒人看到,當爹的那個人,在李官鎮威風八面的李天賜千總,竟然停下了腳步,背過身去……

    李管家接過馬韁繩,亦是默默不語。

    昨日裡還那麼興奮的給千總捎信兒,說少爺的病大好了,今天,看到一個生龍活虎的少爺的時候,卻萬般不捨。

    不捨他小小少年,一旦身體康復,就又要離開親生父母離開還沒來得及熟悉的家鄉,繼續奔赴駐紮在苦寒的邊疆。

    千總大人的心裡,更是難言的苦澀辛酸。

    大家族,生而為長子長孫,肩頭上的責任必定分外沉重。像父親、像大哥——像——干將。

    為什麼大哥膝下沒有兒子呢?如果有的話,「少將軍」的威名,或許就落不到干將頭上,干將可能也會像歡兒一般,歡樂的愜意的甚至是跋扈的,享受自己的童年、少年時光……

    「你且等著,夫人和小少爺,隨後也會到,注意些——別讓歡兒再鬧騰起來——」。

    李千總輕聲叮囑李管家,這才搓搓臉,往院子裡面走去。

    這個時候,干將加入了訓練的隊伍,五個人在分組對峙搏擊,拳頭砸在干將的背上,讓李千總不由自主的低叫了一聲:「我兒——」。

    他的叫聲,宛如沉入海底的一滴水,沒有引起任何一個訓練者的注意,你來我往拳打腳踢,真實的就像生死仇敵。

    直到——一個脆生生的童聲響起:「開飯啦!來晚了可沒肉吃!」

    阿珠笑吟吟的站在灶房外,發現多了個圍觀者,馬上打招呼:「天賜叔來啦?吃了沒有?」

    心底裡還犯嘀咕呢,怎麼這麼早就跑來了?從鎮子上到陳家莊,得二十多里路呢!

    五個人停下手腳,四個熱情問候的:「千總大人早——」。

    一個跟蚊子哼哼似的,還惜字如金:「爹——」,就沒有下文了。

    親父子兩個,陌生著呢!

    「誒——」,李千總卻擅長捕捉蚊子的聲音,高高的答應著兒子,又回復四個兵蛋子:「你們早,辛苦啦!」

    搞得跟領導檢閱軍隊似的……

    還有個小阿珠的問候呢,千總看到這個小姑娘就會笑,「哈哈——,聽說我們阿珠這幾天指揮的飯食,很對干將的病症,還沒三天呢,就要痊癒了,天賜叔可得跟著嘗嘗,這不,專門天沒亮就趕來了呢!」

    「真的?」小丫頭禁不住誇讚,嘴巴開的,把齙牙全部暴露在外:「二蛋哥哥,昨兒個留的牛肉乾兒快取出來些,這可是代表著干將的孝心呢,昨兒個我們都沒捨得吃完!」

    小丫頭會說話,一下子,讓所有人都滿意了,二蛋端上來一碟子牛肉乾兒,還是干將少爺親手給千總夾到碗裡去的。

    父子連心,儘管他們十幾年沒見過面,能相聚的,也就只有這麼短暫的時光。

    干將不善說辭,把牛肉乾兒裝滿了千總的碗,禿嚕出倆字兒:「爹——吃——」。

    就已經令李千總這個大漢子熱淚盈眶了。

    大家都避了開去,父子二人單獨相對的機會太少太珍貴,如果,沒有後來的騷擾,就更完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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