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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85章 【八五】七里港 文 / 趙熙之

    夏抵廣陵,一路從粽子吃到荸薺楊梅下市。江左大鎮,地道吳語入耳,十分動聽,但聽得更多的還是江淮官話,熟悉親切。

    對許稷來說,揚州是預想中的那個樣子。城市比長安富饒有趣數倍,往來商客絡繹不絕,內河千舟競渡,碼頭人來人往,回鶻、粟特、波斯人更是隨處可見。商人逐利享樂,紙醉金迷的揚州是謂天國。許稷一路走來,到了此地,才終於捕捉到一縷帝國繁盛時的餘韻,可到底還是衰微了。

    她出行隱蔽,並沒有驚動地方長官,揚州府的大小官員更是不知道鹽鐵度支使已抵城中。倒是葉子禎,一早就收了消息,抱了只害羞的小兔子守在揚州港,等許稷的到來。

    小婢下了船便一直問「郎君長得什麼樣子?高矮胖瘦,愛穿什麼衣裳?」,碼頭上的人實在太多,她想快點幫娘子尋到郎君。

    「高瘦愛白袍,喜歡兔子,笑起來很欠打。」許稷一邊描述一邊往西南方向走,她已經看見了葉子禎,他還真是明亮出挑得令人羨慕哪。

    時值盛夏,葉子禎果真套了件白袍衫,飄飄地像個仙子,懷裡的白兔子快與他融為一體。小婢恍然大悟說:「啊,原來郎君是嫦娥下凡……」

    後面一直板著臉的壯漢聞言差點要「撲哧」笑出來,最後卻還是生生憋了回去。壯漢雖也覺得葉子禎貌美,但此郎君看著實在很弱,沒趣沒趣。

    許稷走到葉子禎面前,卻沒著急摘帷帽。葉子禎將她打量一番,簡直看愣住了。許稷的衣裳雖然很是寬大,但肚子卻已經顯出來了,這與她往常一貫的體態自然差了許多。再加上葉子禎從未見許稷穿過女裝,便覺得分外好奇有趣。

    他正愣神之際,小婢開口道:「郎君愣著做甚?夫人可是從西京千里迢迢趕來的,這一路可是折騰極了,坐船又換車的,吐了許多次呢。」

    葉子禎趕緊讓許稷上了馬車,還格外塞了個墊子給她:「顛著沒事嗎?」

    「不妨事。」許稷這才摘掉帷帽,又問:「過來時有人盯著嗎?」

    「沒有,放心吧在我旁邊安插眼線不是容易事。」葉子禎自信滿滿,「你認為朝中會有好事之人盯著?」

    「他們一路未能尋到我蹤跡,但知我肯定要與你碰頭,指不定就會先下手盯住。」許稷抹平衣上褶子,「諸事小心為妙。」

    「女裝出行你也真是夠絕了,閹黨死也猜不到吧。」他又道,「何況常有嬌娥到我家做客,所以今日來接你也不算什麼稀奇事,畢竟你也……」他評估了一下許稷的美貌程度:「姑且也算個嬌娥吧。」

    美貌一事上,許稷自知無法與之比肩,於是也就任由他評說,並無所謂。她道:「時辰還早,先去趟閶門。」

    「這麼著急?」葉子禎原本預備了酒席替她接風洗塵,這下看又要泡湯,不由哀嚎:「你真是個枯燥的傢伙啊!」

    「你消消火,過會兒請你喝涼飲。」、「好吧,能買貴的嗎?」、「買。」

    於是馬車轉頭往羅城北部的閶門去。閶為西,開在西城牆的城門,因此稱為閶門。閶門朝南,西為七里港。

    抵七里港,許稷不著急下車,摸出錢來給小婢:「天太熱了,去買些涼飲吧,帶兩碗回來。」葉子禎連忙補充:「要貴的!」

    小婢笑著同那壯漢一道去買涼飲,許稷則在車中鋪開揚州城地形圖來。

    「備得可真是齊全,哪裡弄來的?」、「都水監。」、「不是疏通內官河嗎?到這裡來做甚麼?」、「城內官河取水量有限,疏了還是會堵,治標之策而且格外費事,所以索性廢掉城內這段舊官河,從七里港——」許稷指尖劃過去,「開河往東,取道禪智寺橋舊官河,以後漕河就從閶門外繞城走,內官河堵不堵就無所謂了。」1

    圖紙上劃了短短一段,實際上卻是大工程。葉子禎捲起竹簾,朝外看了看,視線所及就是許稷相中的七里港,它當真能替代內官河嗎?

    「要挖多長?」、「都水監2算下來是十九里,應該不會與實際差太多。」、「土質呢?」、「比內官河好,內官河都是疏鬆的沙質土。」

    說話間小婢已將涼飲買了來,連同餘錢一起遞過去說:「最貴也只有一文的。」

    葉子禎說:「我從沒喝過這麼便宜的!一定不好喝!」

    「那下次再請你喝貴的,這次我就不客氣了……兩碗都給我吧。」

    話音剛落,葉子禎就趕緊拿了一碗。許稷笑,低頭不慌不忙喝涼飲,有帶著潮氣的風從窗子內湧進來,令人覺得暢快。

    兩人繞著閶門外轉了一圈,各自心中有了數,折回城東的府邸時,天已將暮。

    葉子禎獻寶似的預備了一大堆吃食:「說人懷了之後口味會有變化的,我就多備了一點。」

    許稷道了謝,在長食案前坐下來,抬頭就可見門外暮色中的江南庭院,自在極了。有蚊蚋亂飛,葉子禎嘩啦站起來,光著腳丫子去點了驅蚊香:「聞得覺著噁心嗎?不噁心我就繼續點著了。」

    「點著吧。」許稷舉箸開動,因餓了很久的緣故吃得很香。

    葉子禎一貫的認知是孕婦好像都是吐吐吐,而許稷的吃法簡直讓他目瞪口呆。他不由道:「你食量怎麼變成這樣?你是豬嗎!?」

    許稷將米飯吃完,抬頭說:「吃慣了便宜的太倉米,覺得這個米的確好吃得多,果然一分錢一分貨……」

    「重點是這個嗎?」

    「一直都吃不胖,突然肚子大成這樣很新奇,就趁這時機多吃點,變成豬也不要緊吧。」

    「……心還真是寬哪。」葉子禎嘖嘖兩聲,「這次沒去浙東看看嗎?十七郎還不知道你有孕吧?」

    「不知道。」許稷斂神說道,「浙東亂成那樣,為找他特意去一趟的話,對誰都沒有好處。」

    「也是。」徒增危險和擔憂這種事不是她的風格,那就讓王夫南打完勝仗回來再說吧,不過:「老實說浙東的戰事也拖得太久了。」

    「是有些出乎意料,不過應當快了,總不至於年前還搞不定。」許稷說得淡定不迫,但手卻慢慢握起來。年初神策軍開拔時她就隱隱覺得不妙,眼看下這預感真是精準得可怕。

    她不過在路上漂了一個多月就覺得辛苦,征戰數月的辛勞則無法想像,何況下要對將士負責,上要對曹亞之對抗,十七郎也的確不容易了。

    她想念十七郎,也懷念曾在同一個位置辛勞苦戰過的阿爺。

    心間漫起的層層酸澀,融進江南悶濕的夜晚裡,變得濕嗒嗒的。

    夜間下起雨來,院牆外的沙沙聲一直未停,但到了早上,卻又是燦爛朝陽,一片晴朗。江南的夏天就是這樣奇怪,雨水來得利落,去得也乾淨,不像春冬那樣拖拖沓沓。

    許稷沒有出門,然揚州府卻是一大早就迎來了都水監的人。

    同都水監少丞等伎術官一起來的還有個鹽鐵司的一個小吏。那小吏帶來了朝廷批允開挖七里港的文書,呈給揚州府刺史閱過後,刺史道:「許侍郎人呢?」

    「不知道。」小吏直白地回道,「侍郎深陷拆毀佛寺的困擾之中,被嚇唬得實在怕了,為了避免麻煩,此行至江淮就未敢暴露行蹤。」

    都水監少丞說:「某聽說許侍郎是到江淮散心來的,不出面倒也沒甚麼。不過這工事,她當真不打算管嗎?度支可沒給撥錢哪!拿什麼挖河?」

    「費用是自籌的,侍郎說找揚州一個葉姓富商即可。」

    「可是葉子禎?」刺史對這個姓葉的交稅大戶很有印象。

    「是也是也。」

    「原來如此。」解決了錢的事,都水監少丞鬆口氣,又道:「不過侍郎當真不打算露個面嗎?既然在江淮,碰個頭商議一番也好啊。」

    「侍郎說倘若有事,請找葉五郎商量就好了。」小吏繼續充當傳話人,「侍郎還說,儘管他不露面,但他會時刻關注工事進度的,所以請諸君全力以赴。」

    至此,要傳的話全部說完,小吏倏忽鬆了口氣。老實說他也不懂侍郎為甚麼要在離京前交代他這些,好像一去不回,是在交代遺言呢!

    都水監少丞頓時浮起滿臉不屑,心道:「許稷這個傢伙真是膽小鬼,被激進之徒一嚇,連出門都要遮遮掩掩的,真是令人瞧不起!」

    而刺史聞言,則抹抹額角的薄汗,小心翼翼地發表評價:「侍郎的脾性還真是有些古怪離奇啊……」

    小吏點點頭:「侍郎行事一貫不尋常,懇請諸君理解。」

    「那去將葉五郎請來吧!」都水監少丞說道。

    刺史又說:「葉子禎架子一向大,怕是請不動吧……」

    「區區一介商戶……」都水監少丞很是不服氣,刺史卻溫溫和和地自降身段:「畢竟人家負擔如此大的工事開支,你我還是去府裡拜望一趟吧。」

    一番爭執過後,都水監少丞終於肯同刺史去葉宅。

    此時許稷剛吃過早飯,正埋首賬簿、圖紙及各種水利工事的書籍當中,只見葉子禎闖進堂內低呼:「天吶,嘉嘉你快找地方躲起來!揚州府那群老頭子居然到府裡來了!我要罷了那個亂放人進來的門房!」

    他說這話時,一群人已行至廊廡裡,直奔正堂而來。

    許稷忙起身,卻陡皺眉,手移到了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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