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7章 三七三鎮分 文 / 趙熙之
夜幕沉沉覆下,房中未掌燈,一片闃寂晦暗中,呼吸聲交織,彼此各沉夢境,無人說話。
細碎腳步聲由遠及近,至門口,那人調皮抬腳輕踹開房門,又騰出一隻手來將門關上,摸著黑走到案前將食盤放下,小心翼翼地掌起了燈。
一星火苗瞬時竄了起來,室內終於有了光亮。千纓復端起食盤,扭頭看向床榻處,看清後陡然睜大眼,驚道:「甚麼人!」她霍地放下手中食盤衝過去,揪住那人衣裳就將其拽起來。
王夫南一張臉在她眼前晃了晃,眼睛卻還是閉著,似完全不知狀況。千纓一手揪住他衣裳,一手狠捏住他耳朵:「你在做甚麼哦!為甚要壓著我家三郎?!」
她下手略狠,王夫南疼得咬牙皺眉,睜開一隻眼來看向她,鼻音重重咕噥道:「不知怎麼就睡著了。」
「不知道!?」千纓咬牙捏緊那耳朵,「你的腿自己長了腦子帶你過來的嗎?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哪?」她擰住他耳朵令他朝床裡邊看:「你方才都壓得她喘不過氣來了!成何體統,成何體統!」
她忿忿說著,那邊許稷也是睜開了眼,啞著聲問:「怎麼了?」
「三郎你醒啦?」千纓倏忽變了臉色,鬆開擰著王夫南耳朵的手,忙退到案旁,將食盤端來:「我給你熬了些瑤柱粥,吃起來也不至於乏味,你喝完再睡。」
說著便擠開王夫南自己在榻旁坐下,一手端碗,一手持勺,就要餵給許稷吃。
許稷本不想勞她,但又怕她沒事做會同王夫南掐起架來,遂依著她心意,撐臂半坐起來容她喂。
千纓很周到地餵她吃完,又貼心問:「還疼得厲害嗎?可是好些了?」
「好多了。」許稷說著咳嗽。
千纓蹙眉:「你不會也受風寒了罷?」她說著扭頭,盯住王夫南,眼神裡殺氣滿滿,似是在責罵「受了風寒不該避人嗎?看你做的好事!」
王夫南卻忽略她神色,反看向她手中空碗,道:「沒有我的份嗎?」
「鬼才留你的份!」千纓又瞪一眼,霍地將碗勺往旁邊一擱,起身扶許稷躺下,倏忽拽起王夫南:「出來!」
王夫南頭重腳輕地被她拎出門,千纓霍地將門鎖上,再瞪他一眼頭也不回地往廚捨去了。
高密城冬天極冷,白天慘淡的日光一旦西逝,晚上便只剩冷颼颼的風。夜幕壓下來,好似近在眼前,沉甸甸的雲裡應是蓄滿雨雪。
王夫南被這冷風吹得清醒了些,抬手探探自己的額頭,卻燙得要命。
他在這不大不小的宅子裡踱步逛了會兒,最終推開一間客房的門,進去後倒頭就睡。
庶僕從外面路過,竟是有些可憐他。
千纓回到廚捨潦草吃了晚飯,百無聊賴挑了挑燈,庶僕妻在一旁無意說道:「昨晚上明府與夫人那模樣,真是嚇死人了。還有那王郎君,渾身*的,看著都冷。所幸都沒有甚麼大事哪。」
「哦。」千纓甚是無所謂地應了一聲。她不是不知自己及許稷的命都是由十七郎所救,但她與王夫南乃是宿敵,自然也不肯輕易低下頭來道聲謝。
橫亙在心中的矛盾始終無法化解,千纓皺眉望著那盞燈發呆。
待外面報更聲響起,庶僕妻要離開時,猶豫了許久的千纓忽喊住她,隨後起身走到爐前,將小鍋裡剩的粥倒進碗裡,擱在食盤上,同庶僕妻道:「給王郎君送去,問起來就說是吃到最後沒人要吃了,倒了也浪費。」
庶僕妻看出幾分端倪,連連點頭,可剛要去接,千纓卻又端過那碗將粥裡面的貝肉挖出來一股腦兒塞進嘴裡,忿忿嚼了嚼。
庶僕妻看著覺得有趣,瞇了眼微笑,接過碗說:「如此倒真像是吃剩下的了。」她亦是出生於多子女的家庭,兄弟姊妹之間的相處有時便是如此別彆扭扭,討厭時想掐死對方,但往往又都狠不下心,而即便心軟,也總是要存留一份面子,不肯輕易服軟。
庶僕妻端著那碗粥出了廚捨,千纓則將那鮮美貝肉咀嚼個透,最後咽進胃腹,抬起頭,見外面竟下起了雪。
細細碎碎的,與長安的雪差了許多。
這一年,就快這樣過去了啊。
而王夫南也是被凍醒,起來翻找被子,恰聞得庶僕妻敲門聲。打開門,庶僕妻遞上粥,原封不動將千纓的話轉述,末了抬頭迅速看了眼這位貴公子的神情,笑著退了出去。
都當自己是心冷絕情輩,卻偏偏都是熱心腸哪。這樣的人,彼此又如何恨得起來呢?
她打算替貴公子關上客房門時,對方卻說:「不用關。」
頭腦暈乎乎時,見冬夜雪景,似夢似幻,回過神,粥也將涼。
這一年快走到了頭,除了身上多出來的兩三處疤痕及手心裡額外長出來的繭子,似沒太多變化,可分明又變得很不同。
坐下來將粥慢吞吞吃完,廊外雪已鋪了薄薄一層。
這雪沒有下太久,神策軍進城那天雪就融得差不多。許稷儘管身體抱恙,卻也親自去迎了神策軍。
那日出門時一眾人在她家外面候著,陳珦則是帶了木匠連夜趕製的輪椅站在院中等她出來,但卻遲遲沒動靜。
王氏兄妹因區區「誰將許稷抱出去」這個問題又爭執起來。末了千纓橫從兄一眼,霍地抱起許稷就往外走,結果看得院中一夥人目瞪口呆,更證實了坊間「許明府懼內」的傳聞。
「啊原來是這樣,明府夫人看著柔弱實則力大無窮,明府平日於閨房中大約經常遭致暴打啊!」、「難怪難怪,真是慘哪!」、「慘個屁,這分明是別有趣味的疼愛,將自己夫君抱出來哪!你們家的行嗎?」、「嘁……不過是明府長得瘦小罷了,換個大個呢?看夫人還抱不抱得起來!」
總之,明府在家一定弱勢就是了,不管被迫還是自願。
因年關至,神策軍便在高密度過了這個寒酸但安穩的年。
六路大軍壓境淄青,卻不動百姓分毫,且格外優待俘虜,以至於各州自舉降旗紛紛倒戈,鄆州一破,青州使府則如俎上魚肉,只能任人宰割。
李斯道終是沒過完這年,就失了腦袋。
淄青叛離朝廷五十餘年,至此終於分崩離析。
朝廷遣派戶部侍郎為宣撫使,將原淄青鎮一分為三——天平、淄青平盧、泰寧1。
而許稷所在密州,恰是屬於泰寧鎮。除密州外,還有沂、海、兗三州劃歸泰寧管轄。
淄青一分,各番人事調令便紛至沓來,有某某地節度使調任某某地的,連帶著底下將校也是好一番變動;也有朝廷指派的空降下來做觀察使的,比如在西征中大獲戰功的王夫南。
天平、淄青平盧鎮皆設有節度使,偏偏泰寧沒有,只設了個觀察使。
所謂觀察使,觀察處置使也,是軍職,負責地方軍政。因無旌節2,故地位次於節度使,下屬將校比起節度使也要少一些。
王夫南領觀察使同時,並兼泰寧都防禦使與都團練使,因品級不夠,遂按例借服3,從此脫掉緋衣穿紫袍。
到這時,已是大昌元年的春天。
城中百花開,百姓農耕忙。
來來回回的商戶帶來番邦或旁州的新奇商品,集市裡仍各種拌嘴各番討價還價;士人們呼朋引伴野外郊遊,一罈罈酒便這樣倒進了肚腹,化作萬千詩作;教坊伶人們念著新詞,奏著新樂,紙醉金迷地舞下去。
而許稷則盯著高密北城那一大塊的水泊,思忖著變廢為寶建新城的辦法。
她的腿大概落了病根,風雨天總隱隱疼;每月也添了樁煩心事——月信來了真是討厭哪。
這日她終於送走了月信,想著去城北看看,卻不料一大早便收到消息,說泰寧觀察使要來。
去城北的計劃擱淺,許稷只得在縣廨中老老實實等著驛所傳來的消息。
至傍晚時分,吏卒來報,說泰寧觀察使將至,請高密各縣官縣吏速至城門處迎接。
一眾人嘩啦啦收拾了公廨,飛奔至城門口,列隊迎接泰寧觀察使的車駕。
高密主簿弄齊整身上公服,呼口氣瞥一眼旁邊陳珦,道:「少府你腰帶歪了。」
陳珦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腰帶,問他:「至於這樣緊張嗎?」
「怎麼能不緊張呢,某最怕帶兵的人了。」主簿說著又深吸一口氣。
陳珦淡笑:「去年冬天不是已經見過這位觀察使了嗎?並不可怕啊,主簿實在是怕過頭啦。」
「不不不,那不一樣。那時他不過是神策將軍,眼□份地位俱是不同,不可輕看也。說起來,他此次來高密,是為了甚麼呢?」
陳珦看著站在另一邊的許稷緩緩道:「大約是為了授制書而來吧。為授制書要跑遍四州,也是不容易哪,這是最後一站了吧。」
「甚麼制書?難道軍權是又要還給明府了?」
陳珦微笑不語,未等多時,便聞得車駕馬蹄聲由遠及近,到了跟前。
車駕停在城門口,王夫南從車上下來,許稷亦是於一眾縣官中走出來,領頭躬身行禮。
王夫南手持制書行至她面前,按捺住內心起伏,平靜開口:「密州高密縣縣令許稷。」
「下官在。」
「接制書。」
許稷撩袍跪了下去。
東風正烈,將王夫南的袍角吹起。紫袍獸紋,就在她眼前。
作者有話要說:
許稷:這是跪君不是跪王夫南
王夫南v:當上級的感覺好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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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天平、淄青平盧、泰寧:鄆、曹、濮三州為天平鎮,淄、青、齊、登、萊五州仍為淄青平盧鎮,沂、海、兗、密四州為泰寧鎮。
2旌節:古代指使者所持的節,以為憑信。唐制中,節度使賜雙旌雙節。旌以專賞,節以專殺。
3借服:允許低品的官員在某種條件下借穿高品服色,事畢歸還。就比如沒到三品但是穿三品的紫袍,沒到五品穿五品的緋服。
一般來說,被允許借服的有以下情況:一是軍將在戰場上立了功,作為賞賜;二是派遣入蕃使,為了提高他們的地位;三是都督或者刺史中的卑品者,允許他們穿緋或紫。
雖然說要歸還,但實際操作中,很多人穿上了就根本不還的,尤其安史之亂之後。(王夫南:我也不打算還了,就這樣穿著棒棒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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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非常感謝大家,全部都收下了,頓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