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章 三四頂頭風 文 / 趙熙之
是夜,毫無預兆地下起了雨。
冬至已過,雨不再可親,被風裹挾著往廊內刮,頗顯蕭索。伸手捲簾,惹了一手潮,燈苗搖搖晃晃,卻總是不滅。許稷潤了潤筆尖,聞得庶僕從廊中走過,便說:「蘭花要淋壞了,搬進來吧。」
公廨庭院無疑是安靜的,雨夜也令人遐思無限。在昭應城的許多夜晚,都是枕著山雨入眠,次日醒來,卻又是驕陽頂頭,山道上的雨水很快就了無痕跡,下山去長安去學堂,要走的路似乎長得無休止,而如今卻也走到了這裡。
接下來的路如何走,又有什麼路可走?
許稷忽停了筆,掩上公文起了身。
趕走淄青軍,高密城重歸平靜,百姓生活按部就班,並沒有受到外面鐵蹄戰火的影響,這值得慶幸,卻並不能讓人就此鬆口氣。
淄青戰事越緊張,許稷心中一根弦就越是繃著。
許稷關好門出了公房,撐傘踏著一路潮濕回到家,千纓卻還沒睡。甫進家門,千纓便忙活了起來,給她預備的餐食接二連三端上桌,洗漱熱水也很快弄妥,儼然是十分稱職的主婦模樣。
自綁架事件之後,千纓便總要等到許稷回來才睡,因閒得無聊就半夜給她做吃的。許稷知她怕甚麼,也不多說,只將她滿滿心意與暗藏的恐懼一口一口吃下去。
到入睡時分,已是很晚。報更聲沾染了潮氣,變得低低啞啞,犬吠聲也不若往常般此起彼伏。
案頭一盞燈,幽幽燃到了底,倏忽滅了,只剩一縷煙。
許稷面朝外側而臥,甫閉上眼,千纓便貼了過來。千纓雖比她年長三歲,有時也老氣橫秋,但對許稷來說,千纓是妹妹而不是姊姊。她有身為一家之主的覺悟,明白既然有了這層關係,就得照拂到底。
儘管她曾受養父母的生死觀影響,一度很看淡人與人之間的生死分別,但從那家中走出來,卻發現自己仍然很在意生死,在意……親人的生死。
許羨庭夫婦因對她要求嚴苛,並不會隨意表達親密;阿兄許山對她好,她卻因要掩蓋自己身份而與之保持距離;千纓不同,千纓知道她的秘密,骨子裡又是容易走近的人,會輕而易舉就將自己的心掏出來給她看,真誠得甚至令她不知所措。
而這關係中最微妙的是依賴與信任。千纓無條件地信她,也毫無顧慮地依賴她,許稷將這擔子扛在肩上,開始是當責任,時間一長,早已不僅僅是責任。
她怕千纓出事,更不單單是怕自己愧疚。
因她對千纓也有依賴。
活了二十個年頭,忽然伸過來的一雙手,熾熱得令人貪婪。五房平日裡雖小吵小鬧不斷,千纓也時常對她發脾氣,但那區別於養父母家庭中彼此尊重的疏離,是不加隱忍最真實的存在。
理智總認為自己當孑然一身走下去,但事實上她卻並無法割捨這樣充斥著人間煙火的溫暖。
千纓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她僵硬的後背,隔著薄薄衫子,能摸到凸出來的脊樑骨,硬邦邦的,沒甚麼溫度,像塊臭石頭。
許稷睜開眼又閉上,千纓將額頭抵上來,柔軟的手抓住她的肩,壓低了聲音道:「雖然我也怕死,但這世道甚麼都說不準,倘若有天你我來不及說道別,你也別覺得難過。能活到現在,全是托你的福,沒有你的話,我早就成曲江鬼了。」
她低低軟軟地說著,漸漸鬆開了手,躺平了望著黑黢黢的床帳頂道:「倘若有人用我來要挾你的話,你放棄我吧。」見許稷毫無反應,她又翻過身去,手一伸,摀住許稷的眼睛,卻感受到了一絲潮意。
千纓沒戳穿她,翻個身咕噥道:「這雨還真是下個沒完哪。」
這雨接連下了三天,凍得教人發抖。因是冬閒時期,高密城內便更沒什麼生息,多數人都窩在家中,喝三兩杯熱酒,聊些沒邊沒際的話題,享用一年中少有的安閒。
而許稷不僅要為來年的春征發愁,還要顧及西面的戰事。朝廷軍氣勢洶洶的不斷逼近,令淄青的轄地越壓越少,幾乎快退到了黃海邊。
李斯道這個年,看樣子是過不成了。
「說李斯道被逼得無法,征發民眾修鄆州城塹,男丁不夠竟讓婦女充役,於是激起民憤,加上熊兵馬使又倒戈朝廷,這下鄆州城基本是拱手送出去了,打青州宛若囊中取物,一破牙城1,李斯道人頭就要不保啦!」
吏佐祝暨正興奮地與縣廨內諸君轉述兵探的話,卻有人猛潑冷水道:「密州呢?朝廷軍何時來解救密州啊?我們可在密州腹地哪,密州眼下還有淄青勢力呢。」
祝暨道:「聽說神策軍快到了,就這兩日。」緊接著又補充說:「我們這還不簡單?掛個棋,打開城門,熱熱鬧鬧迎神策軍進城就行了。反正我們又不是淄青勢力,神策軍是自己人吶。」
「祝暨。」
祝暨扭頭,只見是陳珦喊他,便忙起了身。出了門,陳珦責道:「你嘴太快了知道嗎?」
祝暨癟癟嘴:「某也是一時高興……」
「以後留個心眼。」陳珦叮囑完,又說:「這幾日要格外盯好許明府家,不能再像上回那樣出事了,記住了嗎?」
祝暨猛點頭,得了允許後,便出去喊衙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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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策軍抵達密州城,火速收拾了密州城內頑抗的淄青餘部,便直奔高密而去。
「高密彈丸之地居然能將淄青勢力趕出去,在密州這種地方獨善其身到現在,且鎮將居然還是由縣官兼任,聽起來怪有意思的,就是不知城中餘糧還夠不夠吃,這些天可真是苦透了啊。」一將領說。
另一將領道:「高密前陣子剛被李斯道搜刮乾淨,哪裡還有甚麼餘糧,就別做夢了。」說著又問前面只顧著埋頭騎馬趕路的王夫南:「十七郎怎麼一句話都沒有哪?」
王夫南不理他。
「他哪有空理你?年輕人只有趕路的心情哪,快些罷,我們也別磨蹭了。」
這邊連夜行軍,高密城中縣官縣吏及大兵小將等等也都無眠。城樓上的燈似為神策軍照路般,全都亮了起來,所有人都莫名興奮。
許稷沉著臉坐在營中聽諸人悉悉索索議論聲,手下壓著的是高密城圖。
更鼓聲敲過後,兵探忽然來報:「神策軍就快到了!還有五里地!」
「知道了。」許稷應了一聲,示意他下去。
兵探喏了一聲,轉身出去,迎面便撞上慌慌張張的吏佐祝暨。祝暨驚魂不定地衝進來:「不好了不好了!明府快看這個……」
一隻飛鏢一封信擺上案,許稷拿起來迅速掃完,眼角不自覺壓下去。
「怎麼了?」陳珦忙走過來問。
祝暨一臉焦躁:「上回綁了夫人的歹人送了信來!」
陳珦面色陡變:「夫人呢?!」
「不、不知道……某去的時候夫人已不見了,衙差也都東倒西歪的……」
「廢物!」素來軟脾氣的陳珦竟開口就罵,他上前一步,雙手撐在案頭:「信上如何說?此事可是薛令之做的?」
許稷一言不發地起身往外走,陳珦便拾起案上信紙,只見薛令之提的要求竟是讓許稷守城。
若許稷以城降神策軍,則永見不到千纓;若守不住城,亦是同樣結局。
這是報復,赤.裸裸的報復——讓許稷與朝廷為敵,讓她仕途從此中斷,是要徹底毀了她。
陳珦深蹙眉,神策軍的大批兵馬卻正朝高密城門狂奔而來。
原本該打開的城門,此時卻緊緊閉鎖。
神策軍兵馬被擋在了外頭,卻遲遲不見有人開門迎接,領頭將士便起了疑。其中一人道:「消息不會有誤吧?這位縣令難道要頑抗不成?」
「就是,這麼大動靜,城內竟一點反應也無,看來是不打算讓我等進啊。」
「不讓進就打進去,他區區高密軍算甚麼?」一判官嚷道。
「吵甚麼?城中出事了看不出來嗎?」沉默良久的王夫南忽然篤定開了口。他相信許稷為人,灞橋上說她必以城降,就絕不會食言。
「也是,貿貿然殺進去並不對。可這麼點地方能出甚麼事?又起兵變了不成?」
「管這作甚,今晚先就地駐紮,明早再看看情況,反正大家也都乏了。」某將說完,一看王夫南竟是策馬往北邊去了,忙嚷道:「十七郎!你幹甚麼去哪!」
「他定是想辦法進城探消息了,隨他去吧。」
城內的許稷這時剛從營中出來,便有校尉來問,說神策軍已兵臨城下,到底要不要開門?
許稷轉過身,回頭看一眼城門方向,抿唇道:「不開。」
校尉急問:「可萬一他們貿然攻入城要如何是好?」
許稷堵了一把王夫南的行事作風,篤定回道:「不會。」
那校尉聞言卻忐忑,欲言又止時見那邊林副將步履匆促地走了過來,這才對許稷一拱手,「喏」了一聲轉身離開。
林副將快步走到許稷面前,又回頭看一眼那校尉,又收回視線:「明府,皆已準備就緒了,可要動手?」
許稷袖下的手慢慢收緊,眉卻仍平順,沉定地給了命令:「收網。」
作者有話要說:
王夫南v:明天據說有我一整盒的盒飯!!!!!!!!表現神勇的機會來了,千纓奏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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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牙城:唐朝節度使所在的州城,通常有三重城牆。最外一重稱羅城,中間一重稱子城,最裡一重用以防護節度使府第,稱牙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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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非常感謝大家,全部都收下了,頓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