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一七直諫科 文 / 趙熙之
許稷兜裡那封信成了謎,千纓自那晚後就再也沒見過它。
但這算不上甚麼大事,因那晚的反常之後許稷又變回了老樣子,該幹活幹活,該讀書讀書,千纓問起來,她也就說制舉在即,多少要做些準備。
這個新年過得稀鬆平常,對於長安城的大小官員而言,也不過是多了幾日假期,放縱喝酒玩樂,或是被愛叨叨的家裡人捏住耳朵灌了親朋同僚的是非,又或者跑去南山吃吃道觀裡的仙丹,總之無趣,無趣也。
一年年的流逝對於仍生活在太平長安城的大多數人來說,是重複也是消耗,他們已不記得幾十年前被方鎮變軍攻陷的長安城,也不關心當下朝廷與淮西、成德1的戰事,更不關心西戎三天兩頭對邊境的敲敲打打。他們只關心眼角多出來的歲月紋路和變長變白的頭髮,關心東西二市的鋪子裡能買到甚麼,關心自家的小兒有沒有好好讀書,關心小女能不能釣到金龜婿……
而官員們仍照例在初七紛紛回了公廨幹活,尚書省更是為了制舉之事早早忙活了起來。
制科舉雖然是以天子名義下詔,但多都是委令中書門下、或尚書省舉辦,至於考策官,則多由朝中四五品的官員擔任,可以是中書舍人,也可以是吏部侍郎,他們負責評卷,再與輔弼大臣共同討論後做出初步取捨及等第,密獻於上,最後再以天子名義詔敕天下。
在這之前,一年一度的考課終於出了結果。許稷仍抱得上上等而歸,雖在意料之內,但只有許稷知道這結果是她決定去考制舉換來的。
王家五房因此順利迎來了最太平的時期。就連一向愛挑刺的王光敏,也因「女婿考課上上等、又肯踏踏實實考制科」而笑逐顏開,甚至一反常態,討好起許稷來。
這日天還未亮,王光敏便起來去拍女兒女婿的房門:「今日制科開考,居然還睡得著!」
千纓翻了個身朝向床裡側,摀住耳朵不情願地坐起來,卻見許稷已開始穿衣裳了。她穿得極厚實齊整,又理了理頭髮,最後戴上帕頭拎過書匣,轉頭與千纓道:「我在坊中隨意吃點就好了,你繼續睡罷。」
「搜身你一定要小心哪,記得帶好我給你求來的符。」
「你那符還能防搜身不成?」許稷淡笑,轉身走到門口,打開門看到王光敏,遂道:「岳父請放心,兒一定好好考。」
王光敏聽這話聽得舒服,嘴上卻說:「考不好便不要回來了!」
許稷無奈笑笑,最終隻身出了門。
她沒有騎馬,到坊門口時熙熙攘攘全是人在等著門開。你擠我我擠你,忽有一人探出頭來喚她一聲:「三郎去考制科哪?」正是長房的一個管事。
許稷點點頭,回應有些冷淡。沒料那人卻不識趣,走過來問這問那,又說十七郎近來很忙等等,多數講的都是許稷不關心的內容。
好不容易等到坊門開,一眾人蜂湧而出,許稷也趁亂甩開了那管事,尋了個隱蔽的鋪子坐下來吃早飯。
她從沒吃過這麼悠閒的早飯,大有從天亮吃到天黑的架勢,夥計看了都暗搓搓講她壞話,不過許稷卻絲毫不在意,不徐不疾地吃完了最後一塊蒸餅。
她不急,有的是人急。
作為重點關注對象,許稷遲遲不到讓禮部令史急死了。
「許稷怎麼還不來?!」、「去景風門盯著,人一到就給我拖來!」張令史守著一眾舉子在尚書省廊廡下焦急等著,眉間都快皺成川字。
他為何這樣著急呢?是因考制舉與考進士不同。後者得苦巴巴地冒著風雪抗著嚴寒,單席坐在尚書省廡下熬完整場考試;而前者則因是天子詔考,所以考試地點也是在宮城內,他的任務是將待考舉子集中起來,交給金吾衛統一帶去考試。
眼看著時辰快到,張令史被金吾衛催得沒法,一咬牙一皺眉:「不等了!」決心剛下,那邊書吏卻遙遙高喊道:「許舉人到了!到了到了!」
張書令陡鬆一口氣,心中卻將許稷罵了個百八十遍,催促道:「快快快!」
因太著急走,金吾衛的搜身也敷衍得不能再敷衍。許稷鬆口氣,拎著書匣混在浩浩蕩蕩的舉人隊伍裡,跨過橫街,行至承天門樓觀。
承天門樓仍高大壯麗,但許稷卻明白它已衰落。作為正宮的正門,它曾是帝國盛世輝煌的見證,但如今帝王已不居於此,朝會也不在此辦,連步道都似乎藏滿了寂寞。
數百名舉子們進殿後依次落座,雖也是席地,待遇卻比考進士要好了太多——不僅不是單席,且還有御食相賜2,火盆更是燒得十足旺,簡直教人忘卻殿外嚴寒。
因聖人並未親臨,禮部的一套考前程序便收斂了許多,早早地發了卷,令諸舉子作答。安安靜靜的殿中除了沙沙翻紙聲,便只剩了宮人來回穿梭的腳步聲。
許稷面前,一盞剛添上的茶冒著氤氳熱氣,她卻遲遲未拿起來喝。
今年制舉分四科,有選文官的直言極諫科和文經邦國科,也有選武官的武足安邊科和軍謀宏達材任邊將科。許稷身為文官,本是兩科中選一科即可,但制舉不限制所考科目數,於是她今日要考兩科,自然也有兩份卷。
制科考試內容稱試策。制科設置之初,策問(試題)數量不一,但如今一科一策已成慣例,故許稷要應對的是兩道策問,遂也要寫兩份對策。
她先取了文經邦國科的策問,從頭至尾看了一遍。
雖然一科一策,但這一策中卻狡猾地串了七八題,難度大大增加。所涉內容從「河朔災荒頻發賦調不入到底是甚麼緣由」,到「淮南漕運之見解」,甚至揪出當下對抗淮西承德兩鎮的戰事,問「如何解決軍餉軍糧問題」。
大約是國勢所迫,近年來的制科舉策問重點都緊緊圍繞時政,反對言虛無物,只要最實際的解決策略,現實得很。
許稷身處比部多年,國家有哪些進項,財富又如何支出,皆清清楚楚。財政問題是她強項,且她視角獨到,不像旁人只能粗略講個大概,在對策上便佔盡優勢。至於其他問題,雖答得辛苦,她也毫不含糊,竭盡所能地寫了下來。
一策答完,已有舉子陸續退場。許稷被火盆熏出一頭薄汗,抬手擦擦,拿出第二科的策問來。
直言極諫科素來是大科,也出過不少名人。開此科專挑不懼權貴敢言之人,針砭時弊,毫不留情。從設置該科初到現在,已過去近三百年歷史,中途因直言極諫科「策文言辭太激烈簡直受不了」而停過好一陣子,如今重新開,竟有些復興之風。
直言極諫科的策問較前面的科目要空得多。對策要如何寫,完全要看舉子本人的思路與風格。有人專挑一事往深裡說;也有人處處蜻蜓點水般提到,以示見地廣博;有人自顧自說自己的解決策略;有人則盯住一方面狠狠批評……
不過,許稷的策文則不在上述之列。
她洋洋灑灑實在寫了太多,中途幾次頓筆,幾乎要撐不下去。宮人見她的手都在抖,貼心地將她面前冷掉的茶水換成了熱的,示意她喝一些再接著寫,可惜這好意許稷卻並沒有能領會。
那宮人看看許稷花白頭髮,在心中輕歎一口氣,稍稍直起身來,才驚覺天色已黯,殿內舉子只剩了寥寥幾人。
太極宮承天門上的鼓聲響起來,自此開始,一鼓一鼓敲下去,至每坊每門,長安城就漸漸入夜。
考策官這時親自起身取了蠟燭,一一給至剩下的各舉子,到許稷面前時,看著她鋪地的長卷竟輕輕皺起了眉。此般景況,他已多年未遇見,心頭竟是感到一絲微弱的欣慰,年輕人哪!這才是年輕人哪……
許稷彷彿忘了時間,寫到最後一字時才發覺殿內只剩了她一人。體貼的宮人給她遞過去一盞熱茶,許稷思路有些空茫地接過來,麻木地將茶水飲盡,後背是經年累月已感到麻木的疼痛。
她低頭收了書匣,暗暗揉了揉發麻的腿,站起來拜向空蕩蕩的御座,又與上了年紀的考策官躬身行了禮,這才拎了書匣在金吾衛陪同下出了殿。
在溫暖的環境裡待了太久,甫出門感受到撲面而來的朔風,許稷不由打了個寒顫。出了承天門,許稷跟著金吾衛走在橫街上,兩邊是高聳陰森的夾城,似乎連鬼都進不來。這條路一直走到延喜門才算完,因天太晚,舉子們當夜就宿在東內旁的光宅寺內。
許稷過去時,舉子們已圍坐在大食床旁議論起今日策問來,也有說笑的,哀歎自己考運不佳的。許稷邊吃邊聽他們講,享用著這片刻的熱鬧,也感受著他們言語間流露的鋒芒與不俗志向。
盛世已不再,諸人心知肚明,甚至都不大願意再提百十年前之盛景,可卻仍有一顆心,一雙手,希望能揮戈反日,振興家國。
許稷這日於光宅寺的窄榻上做了個長夢,夢到了一個素未謀面的人。
她不一定要去甚麼京畿縣廨,也不一定要連升三階,但她需要穩住自己的本心,對得起那些死去的人,也對得起她的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