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一三山前路 文 / 趙熙之
消融雪水滴滴答答聲伴人眠,潮冷之氣從門縫裡湧進來,吏部書吏杵在案前已寫了一整日,仍沒能擱下筆去睡覺。
落筆不能錯,緊繃著神經錄完銓選名單,在這數九寒天裡,背後已是涼涼的一層汗。
長榜墨跡乾透處已被捲了起來,就待明日一早張貼至朱雀門大街外,周知暫住長安城的各位選人。
書吏終於寫完最後一個字,扔了筆就抱住涼透的茶壺猛灌了幾口茶:「透心涼透心涼!」發著抖說:「明天為甚麼不是旬休!為甚麼!想睡覺哪!」
而事實上精神亢奮的書吏哪裡睡得著?他裹緊毯子在溫暖的公房裡躺下時,外面滴答滴答的雪融聲就足以讓他失眠了。
長安城天色轉好,陽光暖和天氣宜人,積雪融盡。又因年關將近,諸人臉上紛紛添了喜色,當然欠人債的另當別論。坊門大開,一撥一選人及其親友家屬湧到朱雀門大街外,忐忑不安地前去觀榜。
「徐三霸!你完了啊!等明年吧我看到你名字了!」、「晦氣晦氣!那你在哪兒啊?你是留是放啊!」、「我在找啊,誒這位娘子不要擋道啊!看到了看到了,這寫的是什麼呀?!對不起我瞎了我已是看不懂了……」、「官人你也是『放』哦,回去等下屆吧!」此君聞聲直接昏倒,若不是好友拖拽出去,大概就要被踩踏至死了。
當然也有「喔喔這是寫的『留』吧,要去吏部選院吶!九郎啊你那邊情況如何啊?要考上了與我一起去吏部啊!」、「留留留,也是留!趙兄我們一塊去吧!誒,那個蘇賢弟呢?喂蘇賢弟你怎樣啊?」被喚作蘇賢弟的同僚好友看著『放』字,默默轉過了身,小心眼地決定不再和這兩個人做朋友。
自古考試都是幾家歡喜幾家愁,那麼,許稷呢?
王宅五房院內,千纓正在吭哧吭哧揉麵團,其父王光敏火急火燎衝進來:「今日放榜啊!姓許那小子還在睡嗎?」
「噢噢,今日放榜哪?!」千纓連手也沒刷乾淨就猛地扎回房裡,她剛打算搖醒許稷,卻見許稷霍地坐了起來。許稷像被鬼附了體似的直愣愣看著前邊,一拍腦袋說:「今日放榜!」說完火速掀被下了床,在千纓目瞪口呆的注視下換了衣裳,飛奔而出。
千纓猛地拽住她:「慢點不用急,晚些去也沒甚麼要緊,還不用跟人擠,晚上吃古樓子1,你回來的時候記得帶壇郎官清。」
「古樓子?大的嗎?」
「當然了,我家有四口人哪,小的不夠吃!」
千纓越變越大方了!
「你要陞官了,俸祿也會跟著漲,吃好一點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嘛!」千纓說罷回屋又拿了一塊蒸餅出來塞給她,「路上吃,別餓著。」
許稷肩負著千纓殷殷期望,抓過蒸餅就去牽了驢子,顛啊顛的好不容易顛到了朱雀門,卻因人太多不得不找個鋪子先拴了驢,隻身朝那「望榜大軍」殺過去。
長名榜上密密麻麻,尋個名字宛若大海撈針,許稷一邊啃蒸餅一邊找,找得額頭都冒出薄汗來。忽有一壯漢將她往旁邊一拱,許稷頓時身形一晃,眼看著要栽過去時,背後忽有一隻手伸出來扶了她一把。
許稷還沒來得及轉頭去看,便先聞其聲:「來看榜啊?是留還是放呢?名字在哪兒呢?」
王夫南恰如陰魂不散的怨鬼,自回京後便總在她身邊幽幽出現,冷不丁冒出來挑釁她的驢,冷不丁冒出來抓她的手,冷不丁冒出來說句話……這會兒則是站在她背後用幽幽寒光盯著她花白的頭頂心看,連呼吸都快貼到她頭皮了!
許稷不由打了個寒顫,將手中蒸餅飛快地往嘴裡塞。然她還沒吃完,卻忽被長臂勾住了肩膀,扭頭一看,正是王夫南站在她右後側大大方方勾住她的肩。
許稷感受著肩頭後背傳來的輕微壓迫感,悶咳兩聲,將最後一口蒸餅嚥下去,不自在地動了動肩膀。但她越是不自在,王夫南就越大方坦蕩,簡直將她當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不顧「廉恥」地勾勾搭搭,甚至將她從長名榜一端勾到另一端。
不過好處也不是沒有,她再不會被甚麼看榜的壯漢給拱倒了。
許稷皺著眉一直在找自己的名字,可都半個時辰了仍舊一無所獲。就在她要歎氣的一刻,王夫南忽指了上面一個名字道:「在那!」
他說著立刻瞥了一眼許稷神色,只見許稷平平的眉毛從抬起到緩慢落下,眼眸中更是有一閃而過的黯淡與意料之中的失望。
王夫南難得近距離捕捉她神色裡微妙變化,也是這樣的一個細微的變動,令他莫名感受到許稷此人的活氣——也會有喜怒哀樂且也會形於色,並不是心中毫無波瀾的冷血死人。
許稷嘴唇輕啟又合上,眸光如常,臉色也如常。陽光有些刺目,長名榜上黑漆漆的一個「放」字竟顯得格外明顯起來。
僅有一字,便說明了這幾年努力是否值得肯定。
不甘心必然是真的,尤其那「放」字旁邊還有另一個被塗掉的字。
原來胖尚書那晚在政事堂見秉筆宰相與他使了眼色,遂在名錄上寫下「留放」二字,後待政事堂內無他人時,又讓秉筆宰相做了定奪。秉筆宰相二話不說,提筆塗了「留」字,正是要黜落許稷也。
胖尚書將此名錄直接給了書吏去謄抄,可吏部書吏做事死板,雖不明白這上面為什麼寫了又塗,竟直接照搬上了長名榜,導致許稷名字旁邊一「墨點」一「放」字看起來非常奇怪——
有一種「本該留,卻因為『某些緣故』塗改成了『放』」的意味。
至於「某些緣故」為何,許稷清楚,王夫南也清楚,諸人都清楚。
練繪這個殺千刀的!
許稷寡了張臉轉過身,無情甩開王夫南的胳膊,逕自回去找自己的驢。王夫南被她甩了一下,知其心中藏著怒氣,便不著急跟上去。
許稷埋頭走到拴驢的鋪子門口,忽停住步子,東西南北地原地轉了一圈,卻哪裡還有她那頭驢的影子?驢也被人盜走了!可惡可惡!許稷憋了許久的火氣瞬時湧上來,下一瞬好像就要發作,但見王夫南朝這邊走來,卻又將這火氣強壓了下去。
王夫南見那拴柱上只剩了一根繩子,便頓時明白了其中情委。喔,原是有人順手牽驢,往許稷這團火上又狠狠澆了一桶油。
許稷杵在原地不出聲,一口氣全悶在單薄胸膛裡,身影伶仃,可憐裡卻又透著重重不甘心。想起早上千纓滿臉期待的模樣,她不由輕皺眉。銓選落敗,家中唯一的一頭驢又被盜,她實在不知該以如何姿態回去。
「落榜失驢焉知非福,你跟我來。」
王夫南這次敏銳捕捉到她眼中一閃而過的精銳眸光,立即轉身往含光門走。許稷跟在其身後,只見他意氣風發走在前面,竟隱隱生出一些莫名羨慕。
她也有鴻鵠志,但卻從沒能活得如此坦率自得。
二人分別向守衛遞了門籍,進得含光門後繼續往裡,繞過鴻臚客館往東走,即是御史台所在。
幾名庶僕2正在掃前院,吏卒見有人來立刻前去通報,等練繪從浩繁案牘中抽身出來,王夫南與許稷已是到了公房內。
此時公房內並無他人,練繪見他二人一道來,便又重新坐下:「兩位前來所為何事?」
王夫南正要說話,那邊許稷竟是出人意料地先開了口。
她睜眼說瞎話:「御史台欠某一頭驢。」
「哦?」練繪抬了抬眉。
「銓試那日金吾衛直接將某帶到了御史台,卻未照看好某的驢。某已找了好幾日的驢,但顯然已被賊人盜走無處可尋,這事是否是御史台的疏忽,抑或是——練御史的責任?」許稷面不紅心不跳地繼續胡說。
王夫南顯沒能預見她會這麼講,在一旁坐了聽她繼續胡扯。
「噢,原是這樣。」練繪白淨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絲笑意來,「那確實是御史台的疏忽。」
「既然是疏忽就請負責到底,某家貧且困,僅有那一頭驢,望台院給個說法。」
「說法自然會有,不過……」
典型的官家推諉腔調一出,王夫南霍地朝練繪伸了手。手心向上,顯然是要錢:「冠冕堂皇的理由收起來,請賠錢。」
許稷緊接著說:「御史台公廨本錢可以支付這筆費用,且符合比部勾檢令式,合理合法。」
「想為公廨省錢也無妨,你自己掏這筆錢吧。」王夫南的手沒有收起來的意思。
練繪被這一對「直爽」且「職業病發作」的傢伙一唱一和逼得唇角挑起,但仍是回駁道:「不怕被彈劾索賄嗎?」
「索賄?我是你的監臨官嗎?我與你有直接利益關係嗎?他和你有直接利益關係嗎?」王夫南手心伸得更板更直:「不合六贓之條就少扣帽子,驢錢及誤工費一併送上,立刻。」
練繪沉定坐著,但轉瞬霍地起身,隻身走到外面喊隔壁的主典過來。
王許二人如願以償地拿到了御史台的「賠償金」一同往外走,可往東剛走到宗正寺外,便有一人氣喘吁吁跑了來。
那人倏地站定,許稷認出此人正是吏部某李姓令史,便行了個禮。
李令史對許稷道:「某說長得像呢,跑過來一看還真是你。」
許稷輕皺眉:「李令史可有事?」
「喔喔,是這樣。」李令史猛喘一口氣,又瞥了一眼站在旁邊的王夫南,忽伸手抓過許稷手臂,將她拽到一旁,悄悄道:「裴尚書令某將這交於你。」他說著從袖袋裡摸出一封薄信來遞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