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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1章 一一四柱帳 文 / 趙熙之

    推鞠房的夜晚陰冷而潮濕,隱隱藏著血腥氣,睡在這地方沒做徹夜噩夢就算萬幸,可許稷居然能睡得沉沉,至辰時二刻又準時醒過來,臉上毫無倦意。

    嗒嗒嗒的腳步聲越走越近,許稷仍閉目打坐,吏卒探頭進來一瞅:「喔,都已經醒了啊!」連忙扭頭出去對另外一吏卒道:「早飯送來!」

    伴著早飯一起來的是一沓沓帳,擺滿長案,連許稷的算盤算籌也一起搬了來。許稷咬住嘴唇,抬手整了整頭髮將帕頭戴起來,還沒繫好,練繪便一身風雪地走了進來。

    「下雪了?」

    練繪拍拍肩頭的雪:「昨日風嘯一夜,竟沒聽到?」

    「沒有。」

    能睡得這麼沉,還真是既然之則安之的性子啊。

    練繪在她對面坐下,順手拿過一本帳,並輕飄飄地說:「褚御史天沒亮便去了比部調取相關帳簿,聽說比部同僚很是想念你啊。」

    許稷搬過食盒低頭吃早飯,沒吭聲。

    看看案上這些帳也能猜到比部今天早上一定炸了鍋,哎,那幫傢伙一定將她罵到死透透了。

    「許稷索賄了,許稷居然索賄了!平日裡看著那麼老實本分!」、「就知道長酒窩的男人不靠譜,心機男!」、「才剛整理好啊又要調用,再整理一遍放回去知道多難嘛體諒體諒我們這些沒品沒錢還要養孩養老人的辛酸不好嗎……」

    當然也有抱定同僚情誼堅決不落井下石的:「從嘉什麼人我能不知道嗎?一定不會索賄的,褚御史必然是哪裡搞錯了,就象徵性調幾本帳看看算了,調這麼多也是白調,相信我!」

    褚御史當然是裝聾子當比部一眾人全在放屁,手掌御史大權無情徵調了賬簿。

    但是……也不需要拿來這麼多吧?

    許稷悶悶不樂吃完早飯,抬頭看了看案上的帳,恰好對上練繪投過來的目光。

    「許某要開始做事了,練御史要留在這裡看帳麼?」

    練繪低頭盯著那勾帳看了好久,帳上是隨處可見的「同」1字與小字標注的勾會依據,也有不對之處以硃筆更正,總之密密麻麻看起來確實浩繁複雜。他忍下皺眉衝動,反而是回了一句:「自然要看,不然如何體會比部辛勞呢。」

    許稷無話可說,只能接受其監工。

    本著及時報告的原則,許稷發現問題便會立刻指與練繪,譬如「光祿寺這筆宴賜帳有違令式,但判牘中卻未指出」、「這筆屬公費挪用所致虧空,應在卻未在,本應關金部下符牒勾征2,但實際並沒有」、「該任所庸調配額貳阡段,回殘3本不得他用,但核下來並不對,主司知有剩卻不言,應是按坐贓論,但未見處理」等等。

    所謂勾征,便是由勾檢官進行勾檢稽失,再由勾征官進行徵收,勾征官從中央到地方自有一套系統,而比部作為勾征總指揮,若有人收受賄賂心懷不軌,少勾漏勾很容易出現;至於官典挪用、回殘隱瞞不報等等問題,勾檢中也存在會予以包庇造假的情況。

    若只是勾判不力,以失職論;但若是受賄而不法行事故意為之,則屬於受贓。

    練繪對前者暫無興趣,他要抓的是後者。從勾官到判官,從受賄者到行賄者,查出來就統統「弄死」。

    就在許稷焚膏繼晷之際,長安的雪也快要淹城了。這場雪下得簡直喪失理智,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偌大西京城像徹底睡了過去似的,皇城內各衙門也只剩了寥寥留直人員,其他人統統放假冬眠。

    沒有人再關心窩在台院推鞠房裡的許稷,除了千纓。

    千纓自那天之後便再沒見許稷回來過,遂越發懷疑王夫南在偏門口說的都是謊話。

    她這天正要去前面找王夫南時恰好碰上三伯母,三伯母惡狠狠地瞪她一眼,驚天大消息隨□□出:「許稷都被抓起來了還敢說自己清白!分明是他索賄未遂,心生怨恨,舉告陷害十九郎!就等著瞧吧!」

    千纓自然不信:「三伯母不要再說笑了。」

    「我與你一介小輩說笑?」自那次在堂屋鬧過之後,蔡氏顯然已經和五房撕破臉:「你出去問問,我還騙你不成?你就等著守活寡吧,受贓可是重罪!」

    適逢王夫南從老太太那裡過來,蔡氏一瞅見他,忙喊道:「十七郎,千纓有事問你!」

    千纓扭頭便見王夫南踏過庭中積雪走來,她等他站定後皺眉問:「三伯母說三郎被抓了,可是真的?你上回在門口說的話是不是騙我?」

    「被抓了?」王夫南滿臉不惑,「我倒未聽到消息,三叔母的消息是從哪兒來的?道聽途說的消息虛虛實實,還是不要信的好。晚輩還有事,就先走了。」

    他說罷全然不顧蔡氏反應,抓住千纓肩頭將她轉了個向,示意她趕快走。

    千纓莫名其妙就被他帶回了走廊裡,腦子還暈暈的不大好使。

    「你與三叔母較真豈不是自討苦吃?真是傻透了,天冷快回去吧。」

    王夫南說完就要走,千纓卻一把拉住他:「可她說得煞有介事的,十九郎的確就是那種會反咬別人一口的人啊,好擔心三郎!你上回說三郎只是被比部員外郎帶回去幹活的事是真的嗎?」她說完按住撲通撲通跳的心口,完全忘了和王夫南之間的「深仇大恨」。

    「以我與三郎的交情,我會騙你嗎?」

    不提交情還好,一提把千纓腦子裡「抵足而眠」的事情又拽出來了。寒風凜冽,雪粒子刮進廊內,千纓臉若冰霜地冷酷質問:「那上回說的抵足而眠是真的嗎?何時何地怎麼眠的?!」

    「抵足而眠就是腳挨著腳啊。」王夫南難得微微笑。

    千纓怒氣湧上雙頰,紅著臉問:「抱在一起了嗎?!」

    「沒有。」王夫南自證清白,卻又補了一句:「但一起泡湯了。」

    「甚麼!」千纓難以置信,氣得跳腳:「我不信我不信!」

    王夫南捉弄她一般:「真的,就在東繡嶺上。他們家就住在那,你應當知道的。」

    千纓抱頭否認,好不容易承認現實嚎道:「一定是你使盡手段騙他耍他!」又抬頭質問:「你沒有對他做甚麼罷?!」

    王夫南徹底服了她,伸手按住她腦袋讓她鎮定:「千纓哪,你有時間質問我倒不如多在意一個叫練繪的御史。那御史和你家三郎簡直是一路人,我最近查了查,發現他對你家三郎格外上心,你要小心他與你家三郎會不會發展出甚麼超乎同僚情誼的事情來。」

    「甚麼超乎同僚情誼的事情?」

    「喔,就是同僚之間互行不軌,或單方面行不軌之事。」

    千纓怒皺眉頭:「當真如此我就剝了那個御史的皮!」

    王夫南忍住笑,轉身就走。

    「誒你等等!」千纓則又喊住他,「幫個忙……」

    「方纔對我大吼大叫,之前那些年也對我不理不睬,現在要我幫忙?」

    千纓皺皺眉,誒說好老死不相往來的她可真是個沒原則沒骨氣的人哪。

    「喊一聲十七兄。」王夫南側著身居高臨下地瞥一眼,趁機挽回身為兄長的尊貴地位。

    千纓瞪瞪他,最後違心又迅速地喊了一聲久違的「十七兄」,隨後立刻拋出要求:「你進皇城將許稷帶回來吧,都快要過年了,總窩在公房幹活不回來我很擔心哪!」

    「我盡量。」

    然信誓旦旦答應了千纓的王某人,卻沒有趁著旬假進皇城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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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城的雪總算徹底消停了下來,路面積雪開始緩慢融化,御史台廊下一排長長短短的冰凌,看架勢都還在不斷變長。

    是日,練繪正從推鞠房出來往公房走,還沒踏進門便被人擋了去路。他往後收了一步,將手裡拿著的東**至身後:「你如何來了?」

    「心虛甚麼?」王夫南瞥了一眼他另一隻還未來得及收到背後的手。

    練繪遂大大方方將那本簿子拿出來,繞過王夫南徑直進了公房:「喝茶嗎?」

    「不喝。」王夫南直截了當地進行了拒絕:「今日來目的明確,我要帶許稷走。」

    練繪在案後坐下來,抬了抬眉毛:「每次都偏巧,我當真懷疑你在御史台有沒有……」

    「不用懷疑了,我有耳目,所以你最好查一查,把內鬼捉出來。」王夫南連坐都不打算坐,「快點放人,不然尚書都省見。」

    御史台監察彈劾諸司百官,尚書都省卻可對六察御史進行糾彈。

    可謂擁權者必有人治,是此理也。

    看王夫南這架勢,練繪篤定他已經猜到了許稷一事情委,但還是問了一句:「你這陣子都不來,是因為已知內情?」

    王夫南淡淡地說:「你做得難道不夠明顯?大量調取比部勾帳,又扣押許稷這麼長時間不給結果。流內末等官的索賄案而已,犯得著嗎?」

    練繪笑了笑:「你能猜到,那些人應當也都猜到了。不過又怎麼樣呢?」他笑意瞬斂:「等他們發現,早就來不及了。」

    「不用向我炫耀。」斬釘截鐵,「放人。」

    王夫南話音剛落,那邊吏卒霍地衝進來:「練、練御史不好了!那許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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