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零九職制律 文 / 趙熙之
考院中可遙遙聽見街鼓聲,晚風刮動面前答紙,吏部胥吏來來往往地巡看,燈陸陸續續掌起來,於一片暮光中,文選終於走到了尾聲。
旁邊有人小聲嘀咕,被胥吏一聲喝:「不要交頭接耳!筆都放下來!」
臉皮厚的還會再塗塗改改,膽子小的被這麼一嚇就紛紛丟了筆,等著吏卒收答卷。
暮光越來越沉,少了白日陽光的照拂,選人們紛紛冷得抱肩怨天。許稷將答卷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不慌不忙地收起書匣,搓搓被凍僵的手,又低頭哈了口氣,想著回家可以吃熱乎乎的羊肉喝劍南燒春,心頭便不由暖和起來。小氣的千纓好不容易大方一回,得趁這機會放開肚皮好好吃喝。
正飢腸轆轆想像豐盛晚飯時,小吏已風捲殘雲般地將答卷呼啦啦全部收完,快要禿頭的吏部員外郎站在高台上一遍遍喊道:「望諸位選人有序退場!不要擁擠不得出口謾罵!出去後可憑文解讓坊卒開門!」
不過底下一群「餓瘋了、冷哭了」的選人們自然是當員外郎在白唱戲,都怕被落在後頭似的一窩蜂往外擠,許稷困在人群中被迫往前挪動,這時員外郎卻忽朝人群高喊道:「哪個是許稷?先別走!」
許稷聞聲乍然轉身,這時卻有一人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那手非常溫暖,幾乎將許稷整個拳頭都包進掌心裡,氣力很大,拽著許稷就往人群相反的方向走。暮光中許稷終於看清楚其背影——正是王夫南。
好不容易逃離人群,王夫南霍地止住步子,瞥了一眼正朝他們走過來的金吾衛,側身同許稷道:「看到那些人了嗎?是奉褚御史之令來拿你的。我之所以提前過來,是得知道,你到底是清白無辜還是確有哪裡做得不當?」
許稷瞥了一眼寒風中大步走來的金吾衛,眸光微斂,轉向王夫南:「許某受如此關切,深感忐忑。不過許某到底如何,大概與十七郎無甚干係。」
王夫南見她臉上是一貫從容,卻說:「我不與你開玩笑,進了御史台便不好再問你話。你這樣貿然地進去了,讓千纓及五叔父等怎麼想?讓他們瞎琢磨瞎擔心嗎?快說!到底是真清白還是真有事?」
看著越發逼近的金吾衛,許稷回道:「我說甚麼十七郎都信?」
王夫南留意著越走越近的金吾衛,偏頭看她一眼:「快說!」
「許某問心無愧。」許稷說完自他掌中抽出手,「告訴千纓讓她今晚吃好喝好,不用給我留了,我出來給她買郎官清。」
她的手都快被王夫南捂熱了,一時抽出來敞露在寒風中,霎時又涼了下去。
而王夫南之前絲毫沒有意識到緊握著妹夫的手有什麼不當,直到許稷抽出手去,他才回過神來,喔的確有哪裡不對。
不過這時許稷已跟著金吾衛走了,只留了一個不那麼好看的單薄背影。王夫南仍站在考院中,見那背影越來越遠,直至融進暮色,天邊只剩一彎窄窄新月。
吏部大小官員們頂著朔風冷月飢腸轆轆地清場,王夫南亦是很快離開了考院。
這時千纓正在家中等著許稷歸來,鍋子裡的羊肉燉得香氣四溢,劍南燒春也是早早燙好,可許稷就是遲遲不出現。千纓去偏門口看了幾回都失望而歸,母親韋氏說:「三郎還回不回來哪?莫不是與同僚去平康坊會餐去了罷,聽說他們都有這愛好呢。」
王光敏則是嗤一聲:「得了吧,他甚麼時候去過平康坊?他那些同僚會帶他一起?土包子。恐怕是考砸了不好意思回來喝酒吃肉,不等他了,吃吃吃。」
千纓狠狠皺眉:「吃甚麼吃!都是專門做給三郎吃的,又不是專門給爹吃的。」
她如今脾氣越來越暴,王光敏不高興地又嗤了一聲,揮揮手:「你去外邊等,等他回來,好吧?」
千纓復跑出門,在偏門口等了一會竟忽聽得馬嘶聲傳來。咦,許稷難道考個試換了匹馬來?她連忙探頭去望,但馬背上那身形卻要高挑豐偉得多,誒一定是旁人家的郎君。
千纓將腦袋縮回來,那馬蹄聲卻漸緩,最後在她面前停了下來。
王夫南騎在高頭大馬上,偏頭看了看千纓。
「看甚麼看,十七郎放著大門不走走偏門做甚麼?」千纓皺著眉頭,滿臉的敵意。
「大門偏門皆是我家的門,我想走哪個便走哪個。」
紈褲紈褲!可惡可惡!
千纓恨恨咬牙,王夫南又道:「可是在等許稷回來?別等了,他回不來了。」
「出甚麼事了?!」
「被比部員外郎抓走做事去了。」
「真的?」
「比部事務浩繁,他又在考院耗了一天,考完了當然要抓去幹活。」王夫南居高臨下地說。
千纓滿臉狐疑:「你如何知道?」
「文選考院就在武選考院隔壁,我知道很奇怪嗎?他還讓我帶話給你,原話是這樣說的『告訴千纓讓她今晚吃好喝好,不用給我留了,我回來給她買郎官清』,你覺得像不像他的話?」
提到郎官清,千纓倒是信了好幾分。可她又問:「他為何會托你帶話?他與你關係很熟嗎?」
王夫南輕描淡寫地說,「我與從嘉是抵足而眠的關係,你覺得熟不熟?」
千纓並沒能及時反應過來。她懵懵想著「抵足而眠」到底是何含義之時,那邊王夫南卻已是調轉了馬頭,噠噠噠跑了。
千纓正要轉過身回去,卻忽地醒過神,扭頭就奔下台階,朝著遠去的駿馬及年輕都尉嚎道:「喂!你方才到底說的什麼鬼話!什麼抵足而眠哪!回來說清楚啊!」
就在千纓還糾結「抵足而眠到底是睡沒睡在一起」時,王夫南已是衝過了崇義坊的坊門,穿過燈紅柳綠到處都是選人的平康坊,馬蹄不停地到了景風門。
此時已徹底入夜,王夫南向守衛遞去門籍1,守衛核驗後予以放行,一人一馬便穿過景風門徑直往御史台而去。御史台東臨宗正寺,北接南衙兩個衛所,王夫南一路沒少遇見熟面孔,但都懶得解釋為何而來,兀自拴了馬便往御史台裡面走。
台院公房裡僅有兩位御史值夜,其中一位名叫練繪的侍御史聽得外面動靜起身站了起來,走出公房站到門口,看著迎面而來的王夫南說道:「你這樣偏巧來,我倒懷疑你有沒有在御史台安插耳目了。」
「怎麼個巧法?」王夫南邁上台階便止住了步子。
「裝迷糊不是你的作風。」年輕的侍御史像一汪平靜清泉,「別人舉告到我這來了,說你以職權干涉御史台辦案,你說這舉告我是接還是不接?」
「為甚麼不接?」王夫南手裡還握著馬鞭,抬眸看向名叫練繪的侍御史:「接吧,順便將我帶去推問一二,我好見識見識推鞫房是甚麼樣子。」
練繪聞言笑起來:「見識推鞫房是假,見人才是真罷?」笑中亦有不解:「不過是寒門出身的從妹夫,值得這樣上心嗎?」
「練繪。」王夫南直呼其名,「你也是寒門出身,笑話他的出身有意思嗎?」
「並不是笑話,是覺得好奇。你插手這件事,完全我的出乎意料。」練繪清俊面容上始終掛著淡笑,他沒有繼續說下去,但這件事從頭到尾都令他覺得有趣極了。不管是許稷,還是王夫南。
「那便說說你的意料之內。」王夫南見他不答,又說:「到御史台你是主我是客,不請我喝杯茶麼?」
「御史台的茶一向難喝,不嫌棄就進來吧。」練繪說完便轉身往裡走,他有宦門新貴所該有的一切姿態,但又不卑不亢不諂媚。要知道,若不是王夫南當年伸援手,他可能早就流落街頭了,哪裡還能考進士做台省官。即便是這樣,他與王夫南之間,如今也看不出半點幫扶與被幫扶的痕跡。
練繪尋了個無人的公房坐下,將茶葉搗碎,煮茶給他喝。
水聲汩汩,公房外柏樹被風刮動的聲音頗有些瘆人,一盞燈幽幽亮著,練繪開口道:「你若是前幾天來,我會當你是關心王十九郎。不過我聽聞你今日在考院所為,又見你過來,便篤定你是為許稷而來。」
「許稷的事確與十九郎有關?」
「有。」練繪低頭攪拌著茶湯,又說:「但也沒有。」
「我猜猜看,十九郎反咬一口,說許稷索賄,犯了六贓2中『受財枉法』條,是不是?」
練繪將一碗茶湯遞到對面,無聲笑道:「看來你對王十九郎的作風很是瞭解。」
王夫南自然相當瞭解自家十九弟,歪曲是非的本事與三叔母蔡氏一模一樣,小時候犯了錯從來都往旁人身上推。
但他又說:「不過我猜事情並不是這樣簡單,僅此一條應還犯不著差人去吏部考院拿人。你不如直截了當告訴我,許稷犯了什麼事。」
「此案是褚御史審辦,我知道的並不多。」練繪眸光裡藏滿不可說,「不過你要相信,越是寒門出身的人,越懂得自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