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零七寒門鯉 文 / 趙熙之
自科舉大興,門閥式微,出身寒門的鯉魚一躍成為宦門新貴也不再是甚麼稀奇事情。
但許稷有別與勤奮苦讀熬出頭的儒生,也不同於行伍中因善戰而獲得提拔的勇士,她出落得有些特別,甚至令人覺得這並不是普通寒門所教授出來的。
此行王夫南收穫了諸多疑問,但在一切未明朗之前,他自是甚麼都不會說。
王夫南在許家吃了飯,早早告辭回了長安。
待王夫南走後,許稷終於提起父親許光亨,卻也只得來許山簡省的回復:「爹仍住在昭應城內,有好一陣子沒回來了。」
許稷點點頭:「母親的身體如何?」
「還是老樣子。」許山說話時並無太多愁容,想必也的確是沒甚變化。他一邊忙著打包給許稷的山野味,一邊絮叨:「王家對你可是不好吧,你竟是比先前還要瘦了,帕頭拆開來我看看,是不是白頭髮也比之前多了?」
「挺好的。」許稷自然不肯當許山的面拆帕頭,敷衍道:「又不是這一陣子才白頭的,有甚麼好看。是近來年底太忙,還要準備銓選考試,難免累了些,瘦也是理所應當的嘛。」
「銓選是甚?」許山打包好山野味,「是在那地方苦熬了幾年終於可以翻身了嘛?」
深冬裡的斜陽將人曬懶,許稷捧著溫熱的茶碗坐在廊下聽阿兄粗暴曲解著銓選的含義,想起很多漫長的午後,不由瞇起了眼。
「喏!帶上快些走吧,不走就來不及回長安啦。」
一大袋肉乾菌菇干粗暴砸在許稷懷裡,將許稷乍然從軟軟糯糯的回憶裡踢了出來。許稷捧著山野味站起來,笑道:「那我就不客氣了。」轉頭又看向走出來送她的嫂嫂:「大嫂留步。」
許山忙去牽驢,將許稷一路送到石甕寺門口。到了臨分別時,許稷又叮囑道:「我這次回來的事,別讓父親知道。」
「怎麼啦?怕他聽說你帶那個王都尉回來不高興哪?」
許稷搖頭否認,卻沒再解釋甚麼,逕自上了驢背沿山道下去了。
一路顛顛顛,回到長安時候恰是閉坊時分,許稷怎麼都覺得應該回府一趟,便揮動小鞭催驢快行,終是在街鼓聲落盡前回了崇義坊。
冬季的夜總是來得早去得遲,長得無休無止,教人提不起勁,連坊道裡都安靜得讓人心裡發毛。
然王家此時卻不如外面這般安寧,三房主母蔡氏在老太太面前控訴五房罪過,神情言辭俱是十分到位:「兒原先是想五房平日裡諸事做得雖都不大氣,可心地到底是善的,實沒想到竟會做出這等睚眥必報潑人髒水的事來……」說罷急得立刻掉了眼淚:「這可如何是好哪……」
堂內昏昏的燈籠將蔡氏混著眼淚和面藥胭脂的臉照出一片古怪來,好在觀者只有見多識廣的老太太,故不至於嚇到甚麼單純好欺的小孩子。
儘管三兒子是老太太親生,但她和三房的感情實在是一般。三兒子脾氣不好,蔡氏性格更是太鬧心,平日老太太對這一房的照拂,也不過是看在三兒子外任不在家的份上盡盡人事。
三房唯有一寶貝獨子王武平,行十九,人稱十九郎,正是與許稷「有過節」那一位。王武平比不上王夫南出生便有的高蔭資,遂如今只能居於南衙下某折衝府任兵曹參軍1一職,比許稷也好不到哪兒去。
兵曹掌兵吏糧餉、公廨財務及田園課稅等事,如今雖然府兵2式微,這差事已比不上以前來得肥,但動動腦子也是可以從牙縫裡剔下二兩肉來的。
這邊剔完肉,到了核銷帳目的時候便總有不同。眼拙的也就算了,撞在眼尖又正直的人手裡簡直找死。
「這個對不上」、「這到底記得甚麼東西」、「這匹絹被吃了嗎?」、「這個多出來的人頭是誰?不是已經死了嗎難道從墳裡跳出來領軍資?!」
以上為例。
總之,任何一個盡職盡責的比部官員都會這樣「斤斤計較」,言行只會比這更誇張。
而王武平好死不死地撞在許稷手裡,除了等著被捉去責問,還有一條路就是搶在那之前去比部主動交代錯誤,多說好話,及貢獻一點「辛苦費」,以此來逃避以上凶悍不留情面的問話。
王武平揣著早就準備妥當的好言好語及「辛苦費」在順義門大街的槐柳下等著許稷時,心情曾非常輕快。
要知道許稷已入贅王家,也算半個王家人,面對這樣的小事情,還不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去了?
頭髮花白的許稷從比部走出來,看到他先做了個揖,算作「家人」及「同僚」之間禮儀,隨後臉板回原狀,拿起手裡賬簿耐心開始責問起來。
可她一條還沒說完,王武平便左瞅右瞅笑嘻嘻地將偽裝成食物藏在食盒裡的「辛苦費」塞給她。
許稷皺眉甩手:「十九郎這是做甚麼?」
王武平當許稷這是假模假樣作腔調,遂再次硬塞給她,壓低聲音道:「這點心意算不了甚麼,姊夫快收下。你與千纓姊姊成親時,弟弟也沒有送甚麼,這便當作是……」
結果是這些場面話還沒說完,許稷便狠狠一甩手,王武平沒站穩差點跌進槐柳旁的排水溝裡。
可惡可惡!王武平忿忿腹誹:「區區比部小官而已,有多了不起?!」
又因太沉不住氣,王武平回家又與其母蔡氏說了半天許稷壞話,遂才有了王夫南歸來那晚,由蔡氏起頭群嘲許稷及五房一事。
因此那晚千纓問許稷為何三伯母那樣針對他,許稷所言「與十九郎有過節」,正是此故也。
但按說這事也算暫告了一段落,蔡氏此時又為何在老太太面前聲淚俱下控訴五房及許稷的不是呢?
她哭得正痛心時,小廝匆匆忙忙跑了來,倏地在正堂門口立住,言辭累贅地說:「小的按老夫人吩咐,許三郎一回來便前來通報。」迅速收尾,語調上揚:「許三郎回來了!」
老太太又說:「讓他來。」
「喏!」小廝收令轉身,狂奔去找許稷。
許稷剛將驢拴好,抱著一大袋山野味正打算回自家小院,迎面卻見一小廝飛奔而來。
小廝倏地立住,努力控制著自己因為跑太快而急促的呼吸,一字一頓:「老夫人請三郎去堂屋!」
「現在嗎?」
小廝添油加醋:「是!現在!立刻!」
許稷輕皺眉,將手裡一大袋山野味遞過去:「你替我送去五房,我自己去堂屋。」
小廝拒不接受:「老夫人讓小的帶三郎過去,不敢擅離職守!」
許稷只好作罷,跟著他往堂屋去。
而這時千纓的門也被敲響了,千纓開門只見父親王光敏站在外面,遂問:「爹有事?」
王光敏一句話不說,進了屋便東瞅西望,最後站定,看著千纓道:「許稷上回走之前留下來那只錢袋子放哪去了?」
一看便是又缺錢用了。
雖說掙錢給爹花天經地義,但千纓還是忍不住暗嘀咕:先前許稷交錢時,爹還趾高氣昂滿臉盛著不屑,這會兒又巴巴地伸手來要了,身為一家之主能不能坦蕩點?
王光敏見千纓不答,指了她便責問:「你還回去了是不是?是不是甚麼時候偷偷見他將那錢給他了?」
千纓仍舊不說話,因這是事實沒錯。
王光敏責問無效,便逕自去翻櫥子矮櫃。
翻到千纓妝奩時,千纓不打自招:「爹,那兒不能翻,我就剩那麼多了!」
「你私藏有甚麼用,整日待在家裡哪有地方花?」
王光敏瞪大了眼興致勃勃翻找千纓妝奩時,千纓母親韋氏卻是衝了進來:「還翻什麼翻哪!三郎出事了!」
一向柔柔弱弱的韋氏這樣說話可不常見,千纓與王光敏同時扭頭問:「出甚麼事了?」
韋氏本來腦子還算清楚,被爺倆這樣一問,頓時懵住,想了想說:「不清楚,這會兒在堂屋呢……」
千纓也不管私房錢了,撒腿就往前邊跑。
她往那邊跑時,許稷正杵在堂屋門口被三房蔡氏指著鼻子哭罵,旁邊連個拉勸的沒有,全在看熱鬧。
老太太穩坐著不動,她根本不知諸房是怎麼得的消息,也沒預料到來堂屋看熱鬧的人一下就滿了。
蔡氏罵功很是一般,但歪曲事實的本領倒是了得:「十九郎初任兵曹,稍有錯漏之處在所難免,三郎身為姊夫,不願幫忙便也算了……」她眉心緊蹙,面上胭脂眼淚混得亂七八糟:「可三郎卻是為何要一紙舉告狀寫到了侍御史手裡,污蔑十九郎利用職權侵吞官物官財?難道是因那晚受了幾句玩笑話就加以報復嗎……你三伯母錯了,你三伯母錯了……」
話風突轉賣起可憐來:「你三伯母那晚不該說那樣的玩笑話……你將十九郎還予我……」越說哭得越發淒慘:「將十九郎還予我……」
蔡氏這時若不是被人攔著,怕是要不分長幼地給許稷跪下去了。
可即便沒跪,她卻仍死死揪住了許稷的袖子,哭得悲痛欲絕:「將十九郎還予我……」
許稷已百口莫辯地被安上了「六親不認」、「睚眥必報」的帽子,但這些並不是她所關注的重點。
說老實話,十九郎所在的折衝府並不起眼,且如今朝廷上下已不如百年前清正,誰會無聊到去舉報一個小小的兵曹,當御史都閒得沒事嗎?
除非是有人想以此大做文章,才會特意先捉了一隻兵曹開刀。
許稷思忖著不由輕皺起眉,正分神之際,她卻忽被人狠推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