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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章 零五驪山湯 文 / 趙熙之

    東出長安,必經灞水。

    所謂「灞柳風雪」,說的正是灞橋三月漫天柳絮,隨風洋洋似雪。柳樹還是那些柳樹,在此不知生長了多少年,粗壯主幹炫耀著蓬勃活過的漫長歲月,而時值深冬,長柳蓄勢未發,一整片的灰褐枝條在夕陽裡飄飄晃晃,往來行人漸漸少。

    許稷騎驢從灞橋上而過,恰是黃昏最美時。

    唯有在這裡可以看到最美的驪山晚景,這是久居驪山附近所得到的經驗。許稷不自覺放慢了速度,看到不遠處被抱在懷中的小兒去折柳枝條便不由瞇起了眼。

    那小兒大約還不會走路說話,在婦人幫助下折了柳條,懵懵懂懂遞給了對面牽驢待行的男子,而男子接過柳條又忍不住摸摸小兒腦袋,與婦人道別,轉身便騎驢上了路。

    因是必經關隘,灞橋每日都上演著迎來送往,「灞橋折柳贈別」1更是必備戲碼。送親朋離開,也期待他們的歸來,但有沒有一送不返、此生再無見期的情況呢?自然也是有的,且數不勝數。

    人們只熟知腳下這塊土地,親朋去了茫茫然的遠方,像是送孤舟入波濤大海,音訊再難得。

    所以別離變得鄭重,而再次迎來,則更值得喜悅。

    但倘若再也迎不回來了呢?

    迎不回來了。

    許稷遠望著壯麗無邊的驪山晚景,長歎了一口氣。

    王夫南慢悠悠行在一旁,見她像是觸景生情,遂道:「妹夫可是有所感懷?」

    許稷斂神淡笑,看向王夫南:「迎來送往之地,怎能不令人感懷。」稍作停頓又火速轉移了問題的矛頭,直直指向王夫南:「十七郎常離京師,想必也被迎送多次吧?」

    王夫南聽她這樣說,倒是想起許多舊事來。第一次離開長安才十多歲,滿心都是出行的喜悅,親友的不捨與擔心反令人覺得好笑,當時連柳條都不願收,還是被哭哭啼啼的母親硬塞進懷中的。

    十八歲首次出征,至此地,老師則是一臉無情地說「出征便要有回不來的覺悟,別想著畏畏縮縮當逃兵,快滾吧」,彼時自然也是嘻嘻笑過。

    後來當真在刀箭無情的戰場廝殺過,才想過「啊可能真的回不去了,早知道就收下柳條了」。

    但他此刻卻是這樣回了許稷:「迎送多了令人麻木。」

    漫不經心,無情無義。

    許稷笑了笑,揮鞭催坐騎快行。

    兩人抵昭應時已很晚,尋常人家大概都已吃過了晚飯,而這兩人則是空著肚子一路到了驪山東繡嶺石甕寺。

    百年前曾有帝王在驪山大興工事,建離宮禁苑,甚至每年到十月便至此游幸,次年才歸長安。而當時伴聖駕至此地的百官們,生活辦公都在昭應城內,故昭應也曾一度繁榮似長安。

    然這也到底成了過往雲煙,如今昭應漸生蕭瑟,驪山也是宮殿蕭疏一派荒蕪,唯有古柏雪松仍傲然屹立,迎著天下來客。

    若在一百年前,秋冬驪山定然已經處處戒嚴,哪裡還輪得到許稷等人大晚上地過來泡湯。

    可許稷不僅到這來泡湯,且還曾長居此地。

    兩人至石甕寺時,王夫南本以為到了目的地,可許稷卻過寺門而不入繼續往前行。她終於停下來是在石甕寺附近一處民宅前,那民宅建得樸素,柴扉矮房,小院中亦有蒼翠不敗的青松高處圍牆外,一隻獵犬「汪汪」地親切吠起來。

    許稷推柴扉而入,裡邊有人迎出來。那人看到許稷滿是意外:「三郎!三郎如何回來了?」

    「明日休沐,便回來看看。」她說完側身看著王夫南:「這位是王都尉。」又對王夫南介紹道:「家兄許山。」

    各自打了招呼拴了驢馬,許山迎他二人進去,又讓妻子去做些飯食來。

    山中自然粗茶淡飯,因有客來遂加些野味,餓極時入腹,竟也覺得分外美味。

    王夫南對許稷的瞭解僅僅是「非長安萬年縣籍人士,寒門小戶,前比部郎中關門弟子,入直比部,娶了千纓」,至於其他則一無所知。

    就像來之前,他不知許稷還有兄長,更不知許稷家會住在這東繡嶺中。

    但顯然還是有可疑之處,譬如該兄長長相十分粗獷,眉眼更是與許稷無半點相似,根本不像一家人。

    許稷並沒有在飯桌上談論太多私事,她吃完便起了身,說太久沒洗澡實在難受,遂先溜去泡湯。

    臨近石甕寺有處小湯池,因位置極隱蔽,知道的人極少,故而泉池也十分乾淨。許稷帶上乾淨衣裳到了泉池,只留下一盞極昏暗的燈放在地上。

    她入泉池後靠石壁坐下,軀體便盡數沒入溫暖的湯泉水中。氤氳熱氣不斷升騰,許稷抬了頭深深呼吸,頭頂無明月亦無星辰,僅有常青古樹臨石而立,遮蔽了視線。

    多日來的疲憊緊張在這一刻得到舒展,她在水中揉了一會兒僵硬的關節,忽聽得「汪汪汪」的犬吠聲響起來。

    許稷身子往下沉了一些,只露了頭在水面上。

    很快腳步聲漸近,來者正是王夫南。且隨王夫南一道來的,正是許稷家養的那只獵犬。這只獵犬幾乎伴許稷長大,感情默契自然都是極好,許稷讓它守在外邊,便是讓它提醒自己是否有人來。

    這獵犬顯然比許稷養的那頭驢要通透百倍,像能揣摩透主人心思似的,待王夫南來了後便也跟過來,最後蹲守在許稷旁邊的石頭上。

    天雖冷,王夫南卻只穿了一身中衣。他一手打著燈籠,一手提著盒子,姿態從容看起來甚至有幾分飄然。許稷在離他最遠的地方,又只露了個頭,在一片氤氳水汽中,不細看甚至都尋不到。

    王夫南倒也識趣,將燈籠與盒子放下,也未往許稷那邊去。許稷身子上浮了些,抬頭在這漆黑的夜裡與他打了招呼。

    「妹夫何必躲到角落裡,你阿兄讓我帶了酒來,本還想與妹夫共酌的。」

    「十七郎先喝罷,我先泡一會兒。」

    晦暗環境裡只聽見她悶悶的說話聲,語調聽起來倒是十分地坦蕩自然,並沒有什麼值得可疑的地方。

    而王夫南中衣也未脫,便徑直下了湯池。許稷隱約瞧見他身上的白中衣,唇角一挑,忍不住冷笑。

    說王夫南不是為試探而來她都不信。

    穿著衣裳下水,難道還怕被她看了佔便宜嗎?

    「某以為軍中之人要比我等瀟灑得多,原來十七郎愛穿衣裳泡湯?」她奚落完且還幫他找台階:「行伍之人大多體貌豐偉,而某卻是這樣一副贏弱身板,十七郎莫不是怕許某看了自卑?」

    王夫南聞言心裡竟是咯登了一下,他萬沒想到許稷此人居然會如此挑釁。說許稷是男人,他總莫名覺著有哪裡不對勁;但若說許稷是女扮男裝,那其坦蕩至此也真是令人不得不服。

    「倒沒有。」王夫南亦不是省油的燈,「天氣太冷,在水中脫自然比在上面脫要少受些寒。」說話間竟當真在水中脫了中衣,將濕嗒嗒的衣裳放到了岸上。

    適應了這水溫後,王夫南伸手撈過岸邊木盒,將其中浮盤及酒壺拿出來,放在水中溫著。

    兩人各自泡了一會兒,許稷安安靜靜享用這舒適水浴,王夫南也不打攪她,因為不遠處就有一隻特別凶悍的獵犬正惡狠狠地盯著他看。

    好像他有任何動作話語,都會隨時撲過來。

    過了好一會兒,王夫南冒著被狗撲的風險開口道:「酒燙好了,我給妹夫送過去?」

    許稷睜開眼,正要開口拒絕,可王夫南卻已是扶著浮盤朝這邊走了過來。她眉梢眼角都繃緊,而蹲坐在一旁的獵犬也蠢蠢欲動。

    許稷輕叩石沿示意獵犬別動,沉沉穩穩地看著王夫南從另一端走到了自己這邊。

    迎面而來的壓迫感,正是無休無止不斷湧動的溫燙水流。

    王夫南霍地在她面前停住,許稷額角輕跳。

    光線極黯,兩人之間的濃密水汽仍不斷升騰,王夫南將木浮盤置於兩人之間,騰出一隻手來倒了酒,遞了一杯給許稷。

    許稷伸手接過,那細胳膊與王夫南堅實的臂膀比起來,確實能令人自慚形穢。

    她微微仰頭將酒飲盡,將酒杯擱回浮盤上,甚至道了聲謝。

    有了這杯酒的關係,兩人之間的氣氛似乎瞬時緩和了些。因靠得近,即便光線黯淡也能大約辨清對方的臉與神情。王夫南一臉的坦蕩,好像當真只是走過來與妹夫共酌,而許稷表情則一如既往地寡淡,好像對喝酒這件事並不太熱衷。

    兩人一杯接一杯地喝,期間談論的話題從「這泉池是如何被發現」到「許稷的酒量如何」,從「許家在這裡住了多久」到「許稷身旁蹲著的這只獵犬叫什麼名字」,完全沒有目的。

    「那麼,這只獵犬到底叫什麼?」

    「許松。」

    「有姓氏?」

    「許家沒有女兒,我爹將它當我妹妹養。」

    「母狗?」王夫南一臉的萬萬沒想到。

    「是。」聊到這麼久,許稷已是完全鎮定下來,她唇邊噙著若有若無的冷笑:「十七郎如此驚訝,難道是被狗看光了身子覺得不好意思麼?」

    「並不是。」王夫南連忙否認,他在毫無倚靠的水中站久了,下意識地挪動了地方,眸光卻不自覺看向許稷靜成一灘死水的眸子。

    在這位置變換中,水中兩人的下肢難免會有碰擦,王夫南的腿無意識碰到她小腿時,許稷素來沉靜的眸光竟突然閃爍了一下。

    但顯然,王夫南並沒有意識到她這短暫的失神。他視線往上移至她額頭,前額的磕傷已近痊癒,落了痂的地方看起來並不明顯,一層細密薄汗罩了整張臉,不知被這泉池水熏的,還是因為太緊張。

    許稷敏銳捕捉到王夫南的走神,及漸漸弱下來的氣勢。

    他已經喪失了重掌主動權的可能。

    「十七郎。」

    王夫南陡回神,顯然不明白許稷為何突然這樣喚自己。

    「你踩到許某的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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