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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章 零二牆角耳 文 / 趙熙之

    王夫南靜觀不動,想起許稷在坊卒面前略顯滑頭的表現,竟隱約期待其反擊。五房已被欺負了好些年頭,身為入贅女婿,許稷可會替五房出這個頭?

    但許稷卻唇角一彎,頰邊梨渦深深陷進去,眉眼雙雙下垂,極沒脾氣地笑了笑,回應道:「晚輩一整日也沒吃上甚麼東西,餓極了走路便不由發慌,結果摔成了這般模樣,讓諸位長輩見笑了。」

    「刑部公廚如今這般刻薄,忙上一整日竟都吃不上東西?」

    「聽說比部是刑部下邊兒最遲吃飯的,輪到比部哪還有什麼東西可吃。」

    「難怪十九郎不願去比部,還好沒去哪!」

    「上回聽比部呂主簿說在比部做事都得自帶乾糧,不然餓得受不了,許直官出門也不帶些果子小食?千纓哪,你都不替你家郎君備些?這內助做得似乎不大稱職嘛,比部可是了不起的衙門,許直官又擔當要職很是操勞,要多惦記多體諒才是。」

    許稷臉上還是掛著沒脾氣的笑,梨渦深深凹進去,溫吞吞回說:「諸司公廚仰靠各司公廨食利本錢運轉,有窮富之差是自然,但畢竟都是盡了全力在維持,實在不敢將公廚苦心當刻薄;比部居刑部下,瑣務繁忙特殊,核算勾檢半途停下來便不好再繼續,平日裡將事情做完才記起吃飯是常事,『排在最後吃飯』這個說法晚輩今日倒是頭一次聽說,這其中恐有誤解;某聞得十九郎身手矯健武藝超群,去比部搬弄精細賬目確實不合適;另,比部周知內外經費,總句天下收支,事繁且劇,舉足輕重,的確是了不起的衙門——」

    不卑不亢,語調毫無起伏,不換氣似的說下來,臉上表情從頭到尾也都是一個樣子。一眾人聽著都快要被許稷這奇怪溫吞的回答給悶死,然其語調突轉,臉上笑意也陡深:「至於千纓的內助做得是否足夠好,晚輩心中十分有數。這是家務事,就不勞諸位長輩費口舌辛苦調.教了。」

    千纓一直板著的臉到此時終於舒展了一下,然其父王光敏卻忿忿瞪著許稷,好像舉家被群嘲奚落全是許稷的過錯。

    席間一婦人見狀又挑事;「許直官額頭都跌破了,你們就勿說風涼話啦,快去處理才好,免得留疤。衣裳也是,污髒成這樣得盡快洗了。今日是為了來吃飯才特意換的這身罷?好像還是簇新的,真是可惜了。」

    「是可惜。」許稷接話道,「晚輩出身寒門,好衣裳都留著重要時才穿,今日既然是為十七郎接風洗塵,私以為不可如平時般隨意,才特意換上合適的衣裳前來。卻沒想跌了一跤弄髒了,說不可惜才是假話。」

    既然總有人不忘拐彎抹角地笑人窮酸,作為被嘲笑的對象,還不如就坦蕩蕩承認。

    許稷的坦蕩裡透出無趣來,好像怎麼撓都撓不到其癢處,讓看熱鬧的人覺得沒勁。

    平日裡大夥兒群嘲五房,也正是因為愛看那幾張吃癟怨憤的臉當做吃飯笑料罷了,可沒想到這個倒插門女婿卻是這樣一個油鹽不進脾氣軟硬難辨的貨色。

    幾張打算看熱鬧的臉霎時都失了興致,紛紛移了視線談論他事。

    千纓趕緊起身上前,將許稷拽來坐下,又掏出帕子來清理其額頭傷口,壓低了聲音道:「怎會摔了?這可是在家裡呀,肯定是有人搞怪。」

    許稷頰邊梨渦更深,眼眸中全是笑意,聲音溫軟:「是我不當心。」

    「就你脾氣好。」千纓假模假樣地埋怨。

    「哪裡好了,在學堂我沒少跟人打架。」許稷按住帕子,聲音低低,臉上仍是掛著笑。

    新婚夫婦耳鬢廝磨互相打趣,落在有些人眼裡便是招討厭。席間難免有幾句細碎說道,但也都不了了之。

    王夫南難得回家,已很久沒有感受過這種飯桌上的微妙關係。人多的家族就算吃在一塊兒心也沒法在一起,這是王夫南七八歲時就明白的道理,他習以為常地聽母親在一旁低聲絮叨家裡的瑣碎事情,默不作聲吃著碗中飯菜。

    同樣埋頭吃的還有許稷,長房的伙食勝卻公廚數倍,不好好吃當真對不起磕破的額頭和弄髒的衣裳。可飯還沒吃飽呢,那邊老太太忽然就開口發話讓千纓帶許稷先回去處理傷口。

    老太太的話不好拂,許稷火速往嘴裡塞了一塊油浴餅,匆匆忙忙行了禮就與千纓出去了。

    出了堂屋,夜風凍人,一路回了自家的小院,到房中坐下,手腳才終於得以舒展開來。

    「我去燒水,你坐會兒。」千纓說完便出去打水,許稷坐在胡床上點點頭。

    夜裡靜得出奇,千纓覺得這冬夜寒瘆瘆的,拎了燒好水的銅壺迅速折回屋內,關上門往角落裡一瞅,許稷竟是挨牆睡著了。

    年終是比部最忙的時候,千纓雖不太懂,但她也瞧過家裡的賬本,光那些就足夠她頭疼,而許稷面對的是天下計帳,其中辛勞可想而知。千纓將銅壺裡的熱水倒進盆中,浸濕手巾小心擰乾,躡手躡腳走到許稷跟前,解開許稷的帕頭,一簇簇白髮便悉數都露出來。

    千纓搖搖頭,正要拿梳子給許稷梳一梳,忽聽得外面驟然響起腳步聲。她一扭頭,房門被猛地撞開,喝了酒的王光敏大咧咧闖進來,後邊跟著千纓母親韋氏。

    韋氏顯然也想阻止王光敏,但她性子太弱,見攔不住就索性不攔了。

    許稷被這動靜吵醒,甫睜開眼便見岳父已到了跟前。

    「老臉給你丟盡了,滾滾滾。」王光敏一臉的煩躁與不甘心,一腳踢在胡床腿上,許稷坐著動也不動。

    「爹你做甚麼哪?!」千纓立刻衝上去攔他,卻被王光敏狠瞪一眼。王光敏斥道:「你護著他做甚?走個路也能摔著,眼睛長到天上去啦?還真以為比部了不得?他要是比部郎中還能說道一二,可他不過就是最底下那個,還是個直官,連俸祿都不能從自己衙門領,不感到羞愧反是引以為榮,你當今天那夥人看得起他嗎?」

    「看不起。」許稷老實地替夫人答。

    王光敏沒想女婿承認得這般迅速,心裡咯登了一下,又立馬轉向許稷嚷道:「還知道看不起,可你做甚麼了?還不是癱到地任人指摘!今晚上你當自己聰明哪?」

    「不聰明。」許稷仍老實地說,手卻伸進了袖袋裡。

    「去考制科1!」

    囉哩囉嗦罵了一長串的岳父終於鏗鏘有力地表達了自己對女婿的殷切期望。

    許稷卻沒搭理這「望婿成龍」的心,從袖袋裡摸出沉甸甸的錢袋子雙手捧著遞了過去:「孝敬您的。」

    王光敏餘光迅速瞥了一眼,卻滿臉的不屑:「去去去,誰要你幾個臭錢,還不知怎麼來的呢!」

    許稷將錢袋子交到案上,用商量的語氣道:「岳丈勿急,不如等今年的銓選結果出來再說?左右都是為了加階授官嘛。」

    「別想著敷衍!這倆能一樣嗎?制科登第多有面子!且要比那勞什子銓選要快得多,你要想早點換了那身青皮衣2就這一條路——」王岳父斬釘截鐵再次重申,「考制科!」

    岳母韋氏柔柔弱弱補了把火:「三郎且去考一下又不會如何,若沒法登第也是無妨的……」

    「他考不上?」王光敏指著許稷,「以他的才學考不上才怪了!必須考!不考就滾蛋!」

    許稷像只軟柿子般賴在胡床上,王光敏瞧女婿毫無上進心的模樣,不顧千纓阻攔,抓住其臂膀就往外拽:「滾出去,到你深山老林的那個家裡去吧!」

    「爹你喝多了!」千纓又上前去護,卻被王光敏撞跌在地。王光敏麻利將身板瘦弱的許稷丟出門,又拽過韋氏,甫到門外,就卡噠將房門給鎖了。千纓猛地一陣拍門,王光敏理也不理拖著許稷就出了院門,霍地往外一丟,後退一步轉眼就將院門大栓給插上了。

    許稷跌坐在地上,院門內拍門聲爭執聲碎碎雜雜一團糟,外邊兒則是呼呼刮過的豪爽朔風聲。許稷不由打個哆嗦,抱肩站了起來。

    前邊的筵席似乎已經散了了,一點聲也沒有。廊下燈籠越來越黯,許稷又餓又冷,悠悠轉轉到偏門口,值夜小廝正在打盹兒。

    許稷敲敲微敞著的窗戶口。

    小廝聞聲乍然睜眼跳起,辨清是許稷這才「哦哦」應道:「三郎這麼晚有事嗎?」

    「我能進去坐會兒嗎?」

    小廝忙將許稷請進小屋內,並將炭盆往許稷那移了移,最終忐忑搓搓手:「三郎這是……出什麼事了嗎?」

    「沒什麼事。」許稷坐下來,見桌上有幾塊冷掉的蒸餅,腹中便是更餓。

    小廝不懂他為何來這,又因太生疏不知如何搭話寒暄,就乾坐著陪耗,覺得無趣又不自在,正發愁之際,外邊兒忽咚咚咚傳來敲門聲,小廝霍地跳起來,撂了句「小的去瞅瞅」便火速奔至門口。

    「呀,朱副率3如何這時候來了?」

    「找你家十七郎。」朱廷佐冷得直皺眉,「回來了也不與我說一聲,非得讓我上門找。」

    「那您……」

    朱廷佐邁進門,逕直往邊上小屋去:「我就在這等,免得進府裡撞見甚麼不該見的人,你悄悄去給我通報一聲。」

    「好勒。」小廝應聲關門,拔腿就往前邊跑。

    朱廷佐進了屋才瞧見許稷,他別有意味地瞇了瞇眼,可沒想到許稷卻是頭也不抬地起了身,沒看見般地從他身邊走過,逕直打開小門出去了。

    「莫名其妙。」朱廷佐嘀咕一聲坐下來,那邊許稷也已出了府。

    崇義坊內有邸店一間供人宿住,也供飯菜。在這個時辰,恐怕也唯有這間邸店方能解決許稷當下最迫切的需求——吃睡。

    與沉寂街道不同的是,邸店內仍舊熱鬧。可許稷坐下吃了幾口飯菜,下意識一摸袖袋,才想起方才將錢袋都上交了。恐是因為又倦又餓,一時間也懶得想那麼多,便只顧著埋頭吃完再想對策。

    正吃到興頭時,屏風後卻忽傳來熟悉女聲:「我打聽一下,方才有頭髮花白的年輕郎君來過嗎?」許稷扭頭去看,竟瞥見千纓背影,遂連忙起身將其拽了過來。

    千纓挨著許稷坐下,驀地鬆了口氣:「好在坊內就這一間邸店,不然可難找了。」

    「如何出來的?」

    「之前又不是沒有逃過,區區一把鎖還能困住我嗎?窗子那麼大。」千纓說著拿出錢袋來,「沒錢結賬也敢大搖大擺到這來吃喝,你也真夠有種。」

    「大不了被打一頓。」許稷毫不在意地說著沒頭腦的話,豪邁地將一隻雜粿子遞給千纓:「你一定也未吃飽。」

    千纓點點頭,索性又問夥計要了碗筷與許稷一起吃。

    夫婦二人未能在長房吃飽的一頓飯,最終在邸店裡得到了補償。由是吃得太盡興,愣是連有熟人從他們旁邊路過也沒有注意到。

    邸店飯堂內的食床以屏風相隔,基本也就遮個視線,並不能隔音。

    被朱廷佐從府裡揪出來喝酒的王夫南此時就坐在許稷夫婦身後的屏風前,落座不久,一杯酒還沒斟滿,便聽得屏風那邊的從妹王千纓開了口。

    千纓道:「制科驗身當真很嚴格嗎?」

    「問這做什麼?」許稷停箸反問。

    「你不是因為怕驗身所以才不肯考制科嗎?你那腦子難道還怕考試本身嗎。」

    千纓話音剛落,屏風另一邊的朱廷佐驚異地挑了眉。

    幾乎是同時,屏風兩邊的許稷與王夫南分別豎起了手指,壓在唇間對對方作了個噤聲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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