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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章 零一闔家宴 文 / 趙熙之

    夜幕還未降臨,崇義坊1王宅內的燈籠就早早亮了起來,一隻隻都翹首以盼,似迎遠方的遊子歸來。

    而另一邊,許稷仍在比部2公房內忙著核算北衙公廨季賬。

    公房內燈火通明,算盤聲辟里啪啦直響。一支算籌啪嗒掉到地上,許稷彎腰欲撿,盤腿窩在角落裡的呂主簿這時咳出一口痰來,暗搓搓地用紙一包迅速塞到團墊底下,扯著公鴨嗓道:「從嘉(許稷字)哪,聽說王相公家那寶貝郎君今日要回來,你還不走啊?那可是你大舅子哩!」

    許稷一拍腦門,有條不紊將賬冊鎖進櫃子裡,拎了書匣匆匆忙忙就往外走。

    冷風乍然湧進來,呂主簿看著許稷的身影消失在門口,頓時瞇眼跳起來,直奔許稷的櫥子而去,儼然慣偷模樣。

    呂主簿將櫥裡的南棗果子搬出來,心滿意足地塞進肚中,不由嘖嘖:「從嘉這王家女婿雖當得憋屈了些,不過好在夫人手巧賢惠,好吃好吃!」

    被偷了零食的許女婿騎著小驢飛快地往家裡趕,卻仍沒能在閉坊前抵家。許稷望著面前一堵高牆生歎,剛勒轉驢頭欲作其他打算,卻迎面噠噠噠跑來一匹馬。

    那匹馬快速抵至坊門前,馬嘶聲將坊門東北角的坊卒給吵了出來。

    坊卒霍地衝到那馬面前,接過那人遞來的魚符,轉頭對著黯光一瞅,辨清上頭字樣連忙回身弓腰:「都尉辛苦!某這便開門!」

    許稷悄無聲息候在一旁,目光從那人身上移回來,重新盯住了坊門。

    坊卒開鎖的「卡噠」聲驟然響起,騎馬的那人應聲欲行,將要通過那門時,旁邊卻憑空衝出個許稷,騎著小驢噠噠噠飛快地闖過了坊門往裡而行。

    「喂喂喂!騎驢那位郎君站住!」坊卒高聲威脅,「再不站住就喊武侯3捉你啦!快站住哪!」

    許稷的小驢子充耳不聞越跑越快。

    驢蹄子跑得愈發歡時,一匹馬卻衝過了坊門疾馳向前,快速逼近。

    許稷還未及反應便聞得一聲馬嘶,還伴著一聲不服輸的驢鳴。

    一馬一人阻了去路,驢鼻孔直噴熱氣以示不滿,許稷纏在手上的韁繩又繞了一個圈兒,剛抬頭,便聽得對面的人命令道:「下驢。」

    許稷瞅了一眼他的魚袋,從善如流下了驢背。

    坊卒已是急忙忙跑了來,喘著氣望向許稷:「郎君跑甚麼呀,罔顧規定夜闖坊門知道是甚麼罪嘛!」

    許稷鬆了鬆韁繩,懶洋洋說:「咦,規矩難道不是有變?」

    「沒變哪!哪裡變了?」

    「某方才見你破例為這位都尉開門,還以為臨近年終南衙體貼大家都忙到很晚所以改了規矩,難道……不是?」

    「那、那不是——」

    許稷說得沒錯。嚴格按規矩來,區區四品都尉並沒有讓坊卒開門的特權,所以道理很是粗暴簡單,他能罔顧規矩我為何不能?大家都是替朝廷做事才到這麼晚嘛。

    坊卒一時接不上話便直愣愣望向騎著馬的都尉。

    沒料這位都尉竟一言不發地在旁看著,似不打算開口。

    坊卒見狀,一著急便放出殺手鑭,壓低聲音與許稷道:「這位都尉可是王家十七郎,豈是爾等寒門小戶的可比?郎君快不要狡辯了,某這裡不吃這一套,快與某往武侯鋪走一趟。」

    「原是王十七郎,失敬失敬。」許稷說著轉向馬背上的都尉,作了一揖道:「許某方才都是胡言亂語,您多海涵,且行。」

    然而王都尉卻是不著急走,反問:「足下可是在比部做事?夫人可是喚作千纓?」

    許稷沒想他能認出自己來,還未及說話,便聽得他與坊卒道:「門口似有人過來了,不過去瞧瞧嗎?」

    純真的坊卒霍地扭頭,直奔坊門口去。

    許稷見狀,飛快上了驢背,噠噠噠趕緊跑。

    與此同時,王都尉亦是調轉了馬頭,不緊不慢跟在許稷身後。

    那邊坊卒回過神為時已晚,哀歎之際被同僚猛地一拍肩,驀地回頭,只聽同僚說:「傻了吧,方才跑過去那姓許的傢伙是王都尉妹夫,你興沖沖跑去多管甚麼閒事。」

    「可都尉起先還幫我攔他了呢,既是妹夫幹麼裝不認得!」

    深知內情的同僚瞥他一眼:「姓許的是最近才攀上王家的高枝,都尉人在外府又不常回家,估計兩人沒怎麼見過,於是一時就認不出來了唄。」

    「喔難怪都尉問那姓許的是不是在比部做事,還問了夫人名字,肯定是認出一半兒來了!」

    「一半你個頭,做事一點都不靈光,門鎖好,我先去烤烤火。」

    「喔喔。」坊卒趕緊上前鎖門,最後還不忘瞄了一眼空蕩蕩黑漆漆的坊道,這時辰還真是一個人影兒都沒了呀。

    往王宅去的一馬一驢這會兒也快到了家門口。騎馬的一直居於騎驢的後邊,明擺著故意為之,倒是讓許稷那頭不明所以的小驢子一路得意。

    但許稷沒到正門就先撇道撤了,騎著小驢徑直往西邊偏門去,連聲招呼都沒打。

    而孤獨的都尉卻一路行至正門,在一眾小廝家僕的歡擁之下大搖大擺進了府。

    「十七郎回來啦!」衝在最前邊的小廝邊喊邊奔去堂屋,聲音招搖得過分,以至於許稷隔著老遠都能隱約聽見。

    這會兒許稷剛回屋,點了燈將書匣放下,瞥見杯子底下壓著的字條,拿出來一瞧,上頭正是夫人留的話,言簡意賅:老太太催得急就先去長房那邊了,你換身衣裳速來。

    要換的衣裳已擺在了櫥子外,許稷翻了翻,夫人這真是將壓箱底的好物都拿出來了。

    在門閥出身的重要性上,今人雖不如前朝那樣看重,但高門士族與貧門小戶終究有著天壤之別。拿吃穿來說,出身寒門的許稷可能就沒有「家人吃頓飯還要穿得一本正經」的經歷,但在王家這就是現實。

    許稷平日裡慣穿公服,難得幾身好衣裳也是成婚時做的。夫人顯然是擔心舊公服穿出去赴宴太寒酸,才特意讓換新衣裳。

    許稷麻利換好衣裳往前邊去。一路燈火通明,是大戶人家慣用的招搖做派。高高在上的門閥士族昂著腦袋不屑一顧,就是不知這頭究竟能昂到何時。

    頭頂的一盞燈籠忽然滅了。

    許稷步子未頓,聽得前面不時傳來的動靜更是加快了腳步。

    同樣的時間抵家,另一位卻已經被擁著上了席,「享用」著四面八方湧來的關心。這位少時就經常不著家的王家十七郎名叫王夫南,字蘊北,長房嫡出獨苗,十一歲蔭任千牛備身4,歷五考,參加過吏兵二部銓選,初授武職時還十分年輕。

    蔭任千牛較他途而言,陞遷要快得多,門第出身功不可沒,可見投胎十分重要。

    身為武官的王夫南,父親祖父曾祖皆是文官出身,四世祖倒是武官,可那畢竟是老早前的事。王家這一支沒有頻出武官的傳統,王夫南在家中便沒有什麼可參照的榜樣。

    即便如此,路也是早早鋪好,至於能走成什麼樣全看個人造化。

    王夫南這些年任過州府別駕,混過方鎮,打過吐蕃,考課總是上上,乃最優,如今卻被調回京畿任折衝府都尉,貿一看是陞遷,但卻一腳踏回逐漸沒落的南衙大門5,細細計較並不能算是好事。

    家宴開始前的各種「關心」輪番轟襲,王夫南一一接下,涵養好得很。他母親崔氏在一旁高興地問這問那,老太太更是眉眼都笑成了花兒,至於一眾叔伯兄妹姊弟,反正都沒有真心,就隨他們去。

    偌大堂屋裡擺了好幾張食床,中間一張大食床,坐著王夫南等人,至於邊邊上的小食床,坐著的就是來蹭飯的各房叔嬸姊妹弟兄,許稷的夫人及岳父母正是坐在西南角靠門的位置。

    許稷夫人王千纓是五房的小女兒,其父王光敏因是王家庶子,又沒什麼了不起的本事,家裡便一貫地窮,好不容易求補了個流外官差事,也因為眼高手低做不出氣候來。

    五房平素吃穿都很一般,今日到長房來蹭飯,吃相難免有些難看。千纓看不下去便小聲提醒父親:「人還沒來齊呢,先別急著吃啊。」

    「許稷那小子不來也罷,出身那麼差也好意思上桌吃飯。」王光敏輕嗤一聲,「讀那麼多年書,不去考進士豈不是白讀?不是說他在學堂很了不起嗎?」王光敏忍不住貶損,「要知道這樣沒出息,要他入贅做甚!」

    千纓反駁:「他是以才入直6!雖不是進士但也是辛苦考進去的,幹麼總拿這個堵他?」

    千纓說著忍不住皺眉,外面卻忽傳來一聲「呀!許三郎怎麼摔了?」,引得滿堂屋的人都停箸往外瞧。千纓聽得許稷出了事,剛要起身,那邊小廝卻已是扶著許稷到了堂屋門口。

    許稷額頭磕破,手心臟兮兮,衣裳自然也不能倖免,狀況十分狼狽。

    「在家裡也能摔著哪?」席間一婦人笑道,「三郎何必走得太著急呢?」

    緊跟著有人接上話:「莫不是擔心來晚了沒得吃?」

    「可不是,嫂嫂你瞧那邊都快吃得剩不下甚麼了,來晚了自然就吃不著嘛!」說話間一陣哄笑,眾人目光都看向五房那一桌,純笑話五房吃品太差。

    五房素來是王家眾人嘲笑的對象,如今多了個入贅的女婿,仍躲不過被惡意諷刺。

    千纓黑了黑臉,門口的許稷默不做聲挪開小廝的手,彎腰拍了拍外袍上的灰,慢條斯理不慌不忙的。

    頭頂一盞燈籠將其照得無處可遁,許稷弄整齊了衣裳終於直起了身。

    王夫南終於看清楚許稷的臉。白淨,雙頰梨渦深又小,眸亮眉平,看著有些聰明過頭,是很有心機的面相。

    他的目光最終停留在了許稷鬢邊,黑色帕頭下是突兀的幾簇白髮。

    竟是少年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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