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百九十三章 命運 文 / 三漿五壺
「他們到奉天了嗎?」李正饒有興趣地問道。
「沒有。」趙大媽繼續說道。
天濛濛亮,火車在一個地方停了下來,而且過了不久,火車頭就摘了鉤,呼呼離去。
樹山和花子下了車,他們離開鐵道盲目地走著,不意竟走進了一條街市。此時天已經大亮,樹山發現這條街還很繁華,沿街的招牌五花八門,顯得格外的搶眼。
樹山領著花子在一家面鋪吃了碗麵,順便一打聽,原來這個地方是撫順,這條街叫中和路。
樹山和花子吃過了早飯就四處打聽哪裡有去奉天方向的車,可是結果卻令他們失望,人們告訴他,從今天一早,通往奉天方向的公路、鐵路所有的車都停了,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等到了中午,他們終於打聽到確切的消息,說是日本人已經在奉天開戰,現在奉天到處都是日本兵。
樹山聽到這消息就向花子問道:「現在還要不要去奉天?」
花子滿面驚恐地說道:「不,我害怕日本兵,還是等幾天再說吧!」
「既然暫時去不了奉天,就得找個地方落腳吧!」樹山這樣想著,他帶著花子在離火車站不遠的地方找到了一家小旅社,他們暫時先住了下來。
就這樣,他們在這家小旅社一連住了四天,樹山覺得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於是就跟花子商量道:「如果再這麼下去,俺賣牛車這點錢遲早都會花光,不如我出去先找個活幹,掙點錢,這樣才能多維持些日子。」
花子是個挺懂事的姑娘,她鞠著躬說道:「都是花子不好,連累了哥哥受苦,花子今生不知該怎樣報答!」
男人的心都是怕軟不怕硬,聽花子這麼一說,樹山反倒更堅定了信心。
樹山出去了大半天,下午他興沖沖地回到旅社對花子說道:「俺這趟出去打聽到了一個壞消息和一個好消息,壞消息就是日本人現在已經佔領了整個東北,咱們這的撫順城也落入了日本人的手裡;好消息是,日本人佔領了煤礦之後要加快採掘,急需大量的挖煤工,而且條件待遇都不錯,還有房子住。」
花子聽了擔心地說道:「下井挖煤可是個要命的活,太危險了,如果大哥下井出了什麼事,妹妹我怎樣謀生?」
樹山笑了笑說道:「俺打聽過了,這是個露天的煤礦,不用下井,沒啥危險的。」
花子還是不放心地說道:「挖煤這活一定很累,很辛苦的,大哥你不要為我吃這麼大的苦。」
樹山攥了攥拳頭擺出個大力士的架勢說道:「俺從小務農,有的是力氣,背煤挖煤這活俺幹得來。再說,咱們如果有了房子住,也好做長遠打算。」樹山說到這她摟過花子又說道:「俺聽說撫順這地兒離奉天不遠,等以後有機會俺一定把你送過去。」
花子雖然還是個花季女孩,此刻的她突然朦朧地感覺到偎依在這個男人的臂彎裡有一種異樣的心境,她似乎聽到了自己的心在跳,呼吸也變得侷促。她抬頭望著樹山那生著絡腮鬍須臉龐,隱隱的萌生出了一種歸宿感,這個樹山大哥已經是她命裡不可或缺的人了。
第二天一早,樹山和花子在這家旅社退了房。花子跟著樹山沿著一條大道走了大約近半小時,最後他們過了一座木橋終於走到了礦坑邊。只見坑下滿眼黑黝黝的煤炭彷彿就是看不見底的深淵,紅褐色的矸石在對面已經堆起了一座座的小山,而不遠處有一堆淺綠色的「石塊」好像是采煤夾帶上來的廢棄物,上面還騰著一股股淡藍色煙氣。
「走!去這邊。」樹山拉了一把花子說道。
原來,礦坑的東面有一片平坦的開闊地,開闊地的北邊是一排排數不清的木屋,最東面橫著幾間平房,平房的門前熙熙攘攘積聚了很多人。樹山撇下花子,他邁開了大步向平房走去。
樹山憑借自己身強力壯,他很快就擠進了屋子。
屋內一張桌前坐著兩個中國人,樹山先在桌前登記了姓名,又按了個手印,之後在另一個人手裡取到了一個號牌。樹山隨著前邊的人出了這屋又來到了下一間房子,他拿著號牌在這間屋裡領到了一盞油燈和一張涼席。
一個四十左右的漢子在給樹山的號牌登過記之後發現了站在樹山身旁的花子,便問道:「她是你什麼人?」
樹山瞅了眼花子猶豫了一下說道:「這……她是俺妹子。」
「是家屬?照規矩家屬也要登記。」這漢子打量了一下花子說道。
「她叫張小花,是跟俺從山東逃難過來的。」樹山搶先說道。
這漢子拿起筆登記了牌號和兩個人的姓名之後又將號牌交給了花子說道:「你們的305號房子在那邊的第三排左數第五間,門上都寫了號碼,你們自己去找吧!」
樹山和花子幾乎沒費力就找到了屬於自己的那間房,房子雖然不大,可整裝得很。對門有一扇木窗,靠窗是一鋪東北很常見的炕,屋外門口的右側戳著個站爐,鐵皮的煙囪高過了屋頂。
花子已經把涼席鋪在了炕上,而樹山卻提著油燈找不到可以掛油燈的地方。原來,這房子從外表看是間用木板搭起成的房子,可是裡邊卻抹了一層泥,這樣就使得木屋更加地結實,更保暖。
樹山拿出了所有的積蓄置辦了炊具和被褥,這樣,樹山和花子就算在這裡安居了下來。
一轉眼秋去寒來,樹山學著別人的樣子把站爐搬到了屋裡,將煙囪與炕連接,這樣生火做飯取暖一舉兩得,這也是北方冬季常用的方式。
一天早晨,花子跟樹山一起吃著早飯,吃著吃著花子突然跑到門外嘔吐了起來。
花子一進屋樹山就關切地問道:「怎麼,是哪裡不舒服?」
花子喝了口水說道:「不知道,就是覺得胃裡好難受。」
「白天抽時間去街裡找個醫生看看。」樹山忙著去上工,只草草囑咐了一句。
到了晚上,樹山發現花子在被窩裡偷偷地哭。樹山扳了扳花子的肩膀問道:「怎麼了,是不是哪裡痛呀?」
花子轉過身低聲啜泣著說道:「今天去請醫生把過脈,醫生說……說我已懷有身孕。」
「不會吧?肯定是那個醫生搞錯了。」樹山揣摩了半天終於說道。
「嗚——嗚——」花子哭了兩聲說道:「我想……我想是那個畜生黑田的孽種。」
樹山沉寂了好一陣子這才說道:「甭管是誰的,這孩子終究是你身上的骨肉。別擔心,保養好身體,這孩子俺認了。」
花子一下擁進樹山的懷裡說道:「你願意娶我麼?你要是娶了我,我這輩子就死心塌地跟著你,永遠都不再回日本。」
樹山緊摟著花子說道:「俺白撿了個又年輕、又漂亮的媳婦,可是佔了大便宜。俺現在有家有業又有了孩子,這輩子都知足了。」
花子伸手撫著樹山的頭輕輕說道:「樹山哥,你親我吧!我是你的女人,只要你不撇下我們母子,我願意侍候你一輩子」
7月正是仲夏季節,房間裡瀰漫著一股焦煙的氣息,這是這個地方所特有的,因為屋外到處都是冒著煙氣的矸石,還有從坑下冒出的硫煙有時也會隨風飄過來。
今天樹山沒去上工,因為花子就要臨產了。從昨天夜裡一直到今天早上,花子一直在折騰著,可孩子始終沒有生出來,樹山急得團團轉,卻又束手無策。
臨近中午,花子終於產下了一個男嬰,可是花子的下身卻一直流血不止。有中午回家吃飯的礦工從門前路過,聽見嬰兒的哭聲就進屋來探望。
一位年長的礦工見花子臉色蒼白、呼吸微弱忙說道:「你媳婦產後大出血人已經快不行了,你趕快去礦上的醫院去請日本的大夫。」
樹山把孩子交給了鄰居照看,他飛一般急忙跑到了礦醫院。半個多小時之後,樹山果然領來了個穿白大褂的日本人。這日本人又矮又胖,手裡拎著個藥箱,他一進屋就給花子打了一針。過了十分鐘,他見花子的血已經止住,就又忙著給嬰兒處理臍帶,最後他拿著聽診器在花子身上仔細聽了聽說道:「你們中國人這麼生孩子太危險了,現在你太太已經昏迷,如果她到了晚上還不能醒過來的話,那就沒命了。」
日本人說完他收拾好藥箱就走了出去……
樹山抱著孩子,他兩眼緊緊盯著花子一刻都不敢離開。終於熬到了夜幕降臨,這時就見花子動了一下,嘴裡含糊不清地說了聲:「水——」
樹山一見喜出望外,他忙放下孩子去鍋裡舀了一碗溫水給花子喝了幾口。
花子睜開眼睛,他一把抓住樹山急切地問道:「孩子,我的孩子呢?」
樹山將孩子放在花子的懷中連說道:「在這裡,在這裡,是個男娃。」
花子看著這個新生兒,一串淚珠滾落下來。此時的心緒,只有花子自己知道……
「給孩子取個名吧!」花子轉過臉沖樹山說道。
「俺沒念過書,沒文化,名字還是你來取的好。」樹山誠懇地說道。
「那就——叫日強吧!希望我們的日子會一天比一天的好。」
「咚!咚!咚!」有人在敲門。樹山一拉門湧進來十幾個一起挖煤的工友,他們有的拿著錢,有的賣了嬰兒的用品,還有細心的帶來了幾件嬰兒的衣服。
樹山正忙不迭地感謝這些天天在一起的工友,一個年輕小伙子說道:「山哥,你不是說家裡只有個妹妹麼?」
「嗨!」樹山辯解道:「她是俺童養媳,因為她從小就失去了父母,所以是在俺家長大的,俺一直都把她當成了自己的妹妹。」
「現在山哥喜得了貴子,咱以後該叫嫂子了吧!」小伙子打趣道。
「當然,當然!俺現在得了兒子,等滿月俺請大家喝酒!」
一陣歡聲之後,工友們一起離去……
「再後來——建國後,樹山在礦裡當上了開挖鎬的司機,在二道街又有了間新分配的房子。」趙大媽慢慢地說道。
「大媽,您說的這對夫妻他們只生了這一個孩子嗎?」李正問道。
「是呀!花子她自打生這麼個孩子差點丟了性命,以後也沒有再孕。」趙大媽解釋道。
「那——那個張日強……」李正又問道。
「他呀!工作沒多久也結了婚,因為他當時確實為大伙房水庫的建設立了功,單位還獎勵了他一套房子,就在離水庫不遠的東洲一帶。」
「大媽,我想聽聽他在文革當中的那段故事。」李正說道。
「這件事就出在了日強他媽的身上。六五年,他媽媽因為思念久別的父母親人,她恍惚記得聽父母親說過他們是來自日本的沖繩縣,就偷偷地給她的家人寫了一封信。沒想到,緊接著就是一場文化大革命,日強他媽寫的這封信不知怎麼就落在了公安局的手裡。這天,日強他媽就被抓進了市公安局的白樓裡審訊,一直審到夜裡,之後又把她關進了一間屋子裡反省。日強他媽一時想不開,就在那間屋子裡上了吊。第二天,公安局的人發現日強他媽死了,就派人通知日強他爸去收屍。日強他爸大概沒聽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以為日強他媽是被公安局的人給處死了,他一害怕,當天就喝了毒藥,也自殺了。」
「唉——」趙大媽歎了口氣又說道:「後來這事就追查到了他們的獨生子張日強身上,因為他包庇了這個日本的媽,知情不舉,又取名日強,這幾項加一塊,就打了他裡通外國和叛國的罪名。」
「後來呢?」韶琪問道。
「後來他們全家被下放到了新賓的北四平,落戶在了偏遠的山村接受改造。」趙大媽說道。
「他們全家都有什麼人?」韶琪又問道。
「當時日強兩口子帶著倆女兒,大的十七歲叫春明,小的十二歲叫春月。」趙大媽思索道。
「那——再後來呢?」韶琪追問道。
「他們一家的故事比起俺可是慘多了,你還打聽這些幹啥?」趙大媽瞅著韶琪說道。
「奶奶,我想聽,您一定要講講!」韶琪迫切地說道。
「那好吧!奶奶就給你說說。」趙大媽又接著說道:「日強他下放到了農村,被強迫幹那種重體力的活。日強他是個搞技術的,哪能受得了這麼繁重的勞動,沒兩年就累得渾身是病。沒辦法,眼看著自己掙不來工分,家裡人吃了上頓兒沒下頓兒,日強他們兩口子就合計著把當時已經十九歲的大女兒春明嫁出去,這樣家裡少了口人就少遭一份罪。春明出門之後日子過得還挺好,美中不足就是結婚兩年一直都沒有懷上孩子。在農村,結了婚生兒育女傳宗接代那是頭等大事,春明她婆家一著急就請人給她算命,算命的人說春明家裡的妹妹和她是一對鳳凰,現在鳳出嫁了,凰還沒出門,所以就不能生子,必須等到她妹妹嫁了人兩人才能都懷孕。春明聽信了算命的說法,也是迫於婆家的壓力,她就回到娘家勸父母親把只有十六歲的妹妹嫁人。日強兩口子也知道春月還小,可是當時真的是迫於無奈,最終還是同意把她嫁給了外村的一個比她大十歲的韶姓的人。因為韶家生活比較富裕,訂親的時候還送來不少彩禮。春月她知道了父母要把自己嫁給韶家,她哭了一整天,最後只提了一個要求,她出門那天要穿一件花衣服。你想:一個如花兒般美麗的女孩子由小到大從沒穿過一件花衣,因此上這件花衣就成了她出嫁的惟一願望。」
「再後來呢?」韶琪兩眼含著淚問道。
趙大媽拉著韶琪的手拍了拍說道:「女兒家同情心就是強!你也不用替春月她難過,你和她生活的年代不同,那時候哪能像你現在這樣,婚姻自己都做得了主。」
「奶奶,您接著說吧!」韶琪擦了擦眼淚說道。
「後來——春月她出嫁沒幾年,日強他因為得了場大病去世了。再後來國家落實政策,給日強的罪名平了反。春月她因為一直反抗這場不幸的婚姻,毅然選擇了離婚,跟她母親一起回到了城裡。」
「奶奶,這些事您是怎麼知道的?」韶琪突然提出個奇怪的問題。
「是這樣,我跟日強他爹算是共患難的人,後來雖然不在一起,可是一直保持著書信來往。日強去世之後,就由他愛人一直和我聯繫,這些年書來信往的,就知道了這麼多。」
「奶奶——」韶琪突然抱著趙大媽大哭起來。
「孩子,這都是過去的事兒,你千萬不用這麼難過?」趙大媽撫著韶琪的頭安慰道。
「奶奶!我就是春月的女兒啊——」
韶琪這一句話把在場的李正給驚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