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82章 托付 文 / 燈火連天
小環端著瓷盆走進來的時候,就看到薛紹低頭站在客廳裡一動也不動。
她臉上猶豫了一下,低聲叫道:「大少……」
薛紹轉過身來看了她一眼,沒有吭聲,抬腳走了進去。
江修榮一看薛紹過來了,忙起身立到一邊:「大少。」
薛紹點了點頭,面無表情地看了范煙喬一眼,然後淡淡問道:「今天早上怎麼樣了……」
江修榮低著頭剛要說話,便聽范煙喬冷冷說道:「出去……」
薛紹站在床前低頭看著她輕聲說道:「昨晚是我不對……」
「出去!」范煙喬的聲音猛地拔高,「馬上出去!我不想見到你!」她一邊說著一邊伸手拔起梳妝台上的檯燈使出渾身的力氣朝著薛紹擲過去,嘴裡尖叫著:「你給我滾出去!滾出去!馬上滾出去!」
薛紹站在那裡,臉色微微發白,躲也不躲,任那檯燈砸在了自己的腿上,小環嚇得臉色一變,忙放下瓷盆走到薛紹面前問道:「大少!大少!你怎麼樣了……」
范煙喬一聽小環這樣問他,氣得身子都哆嗦起來:「你還問他怎麼樣了!讓他走!讓他走!我不想見到他!快讓他走!」
她一邊說著一邊扭頭去尋可用的東西,隨手抓起床上的抱枕便要扔過去,小環心中大驚,忙上前一把抱住范煙喬:「小姐,可不敢啊!他是大少啊!你不能這樣啊!」
范煙喬剛剛小產,身子本就弱,剛才握著檯燈揮那一下,早已經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如今憋著一股勁被小環一抱,身子登時就軟了下來,她咬著牙紅著眼睛看著小環,胸口急促地喘息著說道:「放開我!放開我!讓他走!馬上讓他走!」
小環抱著范煙喬連聲哄道:「小姐!小姐!你消消氣!消消氣!你的身子還虛弱著!你這樣動氣是要傷身子的!小姐……」
范煙喬只惡狠狠地盯著薛紹嘶吼著:「你走不走!你走不走!我不走我走!」
她一邊說著,一邊拼盡全身的力氣去推小環,想要下床。
小環一見,忙扭頭一臉焦急地看著薛紹,嘴中叫道:「大少……」
江修榮也忙走上前去勸道:「大少,小姐的身子未痊癒,實在是不宜動氣……大少……大少還是等小姐稍微好轉一些再過來瞧她罷……」
范煙喬如同瘋了一般:「你走!你走!你馬上走!我再也不想看見你!我這輩子都不想看見你!你走啊!快走!」
薛紹緊緊地握了握拳,扭頭看著江修榮:「好好看著小姐,務必把她的身子調養好!」
「好好!我知道,大少請放心!」江修榮忙不迭地應著他的話。
薛紹抬頭深深地看了范煙喬一眼,轉身走了出去。
薛紹前腳剛剛走出去,後腳范煙喬便如同虛脫了一般一下子暈倒在了小環的懷裡。
「江醫生!」小環臉上一驚,忙扭頭去看江修榮。
江修榮伸手搭上范煙喬的手腕,低聲說道:「小姐是氣血攻心了……」
他轉頭對小環說道:「以後大少若是過來,如果小姐情緒還是這樣激動,你們一定要提醒著點大少不要在小姐生氣的時候過來……」
小環低頭看著范煙喬,紅著眼圈說道:「可是我……我怎麼能勸得住大少……」
江修榮沉默了一下,接著說道:「現在的大少,應該已經知道該怎麼做了……」
范煙喬一直調養到了深冬的時節,身子才漸漸好起來。
一個多月的時間,她幾乎從未踏出過房門半步,薛紹自那日起到真的沒再來看過她,范煙喬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
可是整個大帥府裡,除了范煙喬,每個人都知道薛紹這一個月來幾乎每晚都很晚才入睡,他常常在范煙喬睡了之後站在小客廳裡盯著她的身影一看就是半天。
小環有好幾次都幾乎想鼓起勇氣把這件事情告訴范煙喬,可是每每想到那次她一見到薛紹便瞬間變得癲狂的樣子,小環到嘴邊的話頭就一下子嚥了回去。
冬至那日,難得是個有太陽的晴天,范煙喬站在窗前盯著窗外被微風吹落的雪花,輕聲問道:「薛紹在家嗎?」
小環正在往一隻汝窯天青花瓶裡插著一束臘梅,一聽范煙喬這樣問,忙道:「大少一早便出去了。」
范煙喬沉默了一下,輕聲說道:「你陪我出去走走,我想出去透透氣……」
小環一聽,忙說道:「好好,小姐在屋子裡憋得這麼久,也該出去走走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將那束修剪好的臘梅插進花瓶裡,從裌襖上抽了帕子擦了擦手,轉身去臥室衣櫥裡取了一件紫貂的大衣。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大些,大雪過後,到是並不怎麼冷。
小環扶著范煙喬小心翼翼地走在石板路上,低頭囑咐著:「小姐走得慢些,這路上的雪雖然剛剛已經掃淨,可是還是有些滑……」
范煙喬緩緩停住腳步,瞇眼盯著樹枝上厚厚的積雪,喃喃說道:「下這樣大的雪,怕是外面已經有不少人凍死餓死了吧……」
小環一聽,一下子沉默了起來。
范煙喬閉了閉眼,低頭看著小環輕聲問道:「如今外面怎麼樣了?」
小環抬眼看著范煙喬,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起來,她深吸了一口氣:「小姐說得不錯,今年這場大雪,富貴人家都覺得瑞雪兆豐年,可是對貧苦的百姓來說,這無異於是最大的災難,有好多人家已經開始賣兒賣女起來,外面的東西因為隆冬的緣故,價格飛漲,米面之類的糧食,更是一天一個價,百姓已經苦不堪言……」
范煙喬面無表情地看著小環:「薛紹怎麼處理的?他都不管嗎?」
小環輕輕搖了搖頭:「大少已經從南方調運了兩次糧食,可是雪天路實在是難行,往往在路上就要走十天半個月,況且那些糧食對於北地的這些百姓來說,無異無杯水車薪,所以……災情實際並未得到緩解……更何況……」
小環說到這裡,一下子收了聲,只抬著眼看著范煙喬不說話。
范煙喬淡淡說道:「更何況什麼?你怎麼不說了?」
小環輕輕歎了一口氣:「北方軍和日本軍在武漢聯合起來與南方軍打了幾次仗,從南邊來的糧食往往大半都先進入軍庫裡,經過這一節,那本就不夠供應的糧食又少了一截,災民們即便拿著現大洋去買都不一定買得到……」
范煙喬聽到這裡,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氣,她低頭瞪著小環,急促地問道:「怎麼我病了這一個多月,時局竟然這樣緊張了?」
小環點了點頭,輕聲說道:「自你病了之後,大少幾乎就如同變了一個人一般,北方軍與南方軍現在更是勢如水火……」
范煙喬一聽她這句話,驀然想起曾經答應過秦玉城的那些話。
她閉了閉眼,顫著聲音問道:「小環,我有件事情問你,你可要說實話……」
小環一聽范煙喬這樣問她,忙說道:「小姐,你儘管問……你……你也知道我是什麼身份……我斷不會瞞你的……」
范煙喬看著她沉默了一下,緩緩說道:「你……你覺得我在大少的心中是否有一絲份量……」
小環抬頭看著范煙喬,認真地說道:「小姐怎麼這樣問?你在大少的心中,怎麼會是只有一絲的份量,小姐,大少他……自我進這大帥府以來,我從未見過他對哪個女人如對你一般的在意,大少對你的情意,我們下人看在眼裡都覺得可歎,小姐怎麼反而這樣不自知?」
「我不自知……」范煙喬語氣苦澀地說道,「我不是不自知,我只是不敢相信他,薛紹這人,我和他相識了將近七年的時間,可是我仍是不敢信他的話,他哪怕對我說出的是如蜜糖般的話語,我聽在耳裡卻仍是心驚膽顫,我不知道他對我說著這樣的話,轉過臉去又會做出怎樣的事情來,他的心腸,他的手段,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所以,小環,你說我怎麼敢信他?」
小環聽到這裡,深深地歎了口氣:「小姐,我不知道大少究竟做了什麼事惹得你這樣心灰,可是在我們下人的眼裡,大少為了你,幾乎像是換了一個人,從前的大少,哪有這樣對一個女人用心過,自我進府,大少左不過帶了兩個女人進來,一個是那個交際花,再一個就是你,可是那個交際花怎麼和你比?你在這大帥府裡,在我們下人的心裡,已經等同於女主人一般,就連大少……」
她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道:「就連大少,都把你當成了妻子一般的對待……」
「妻子……」范煙喬聽到這個詞的時候,心中一疼,臉上一下子慘白起來。
她低頭扯著嘴角艱澀地笑著:「我大約這輩子也成不了他的妻子了……」
「小姐……」小環知道她的心中又難過起來。
范煙喬閉著眼睛沉默了半天,然後輕聲說道:「你說我在大少的心裡面份量重,那……」
她緩緩睜開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若是我以自己的性命相要挾,你說大少會不會答應我停止和南方軍的戰爭,改成和他們聯盟抗日?」
小環盯著范煙喬一下子沉默起來。
范煙喬看著她問道:「怎麼了?小環,你怎麼不回答我?」
小環低著頭輕聲說道:「小姐……小姐若是如此,只怕大少會不要美人要江山……」
范煙喬一愣,接著輕輕笑了起來,她伸手攏了攏身上的大衣,輕聲說道:「好一個不要美人要江山,小環,剛剛你說我在他的心裡份量重,我原以為你還是不瞭解他,可是你這一句話說出來,卻與我的想的不謀而合,若我真的以性命相要挾他,說不定大少真的能棄我於不顧……」
她說到這裡,神情一下子落寞起來,眼睛看著遠方,幽幽說道:「可是,我別無他法啊……我只有這一條命可以做為籌碼了,若是他真的不在乎我,死了便死了,我還有什麼可後悔的……」
小環一聽她這樣說,眼眶一下子紅起來:「小姐……」
范煙喬低頭看著她,輕聲問道:「若我真的有事,小環,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情?」
小環抬頭看著她,哽咽著問道:「小姐,什麼事,你說……」
范煙喬低頭從大衣的兜裡掏出薛紹的那塊懷表來,放在手心裡輕輕地摩娑了半天,低聲說道:「若是我不幸出事,我在這世上已經別無牽掛,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伊蓮……」
她說到這裡,輕輕歎息了一聲:「她雖然不是我親生的孩子,可是她的命和我一樣苦,我在世時,還能護著她,我若死了,只怕她在這亂世裡很難活下去,小環,我若死了,請你無論無何要幫我把伊蓮照顧好……」
「我在中央銀行還有筆款子,取出來的話,足夠你們下半生用,若是真到了那一天,你一定要把伊蓮帶走……」
她一邊說著一邊把薛紹的那塊懷表輕輕放到小環的手中,低聲說道:「這是薛紹的懷表,我死後,你帶著伊蓮馬上去北平,到帽兒胡同找大昌表行找一個叫趙行之的人,就說是薛紹的意思,讓他安排你們盡快去美國……薛紹如果有良心,他念著我的情誼必定不會阻攔……」
小環低頭看著那塊金懷表:「可是……可是……」
范煙喬盯著她的臉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已經沒有可信任的人了,唯有你,可能是這最後值得我托付的人,我放心不下伊蓮,若是不能把她的事安排好,我就是死也死得不安心……」
小環一聽范煙喬已經將話說到這個地步,她咬了咬牙,抬頭看著范煙喬重重地點頭說道:「小姐放心,伊蓮我必當親生女兒一般地對待。」
范煙喬微微笑了一下:「你這樣,我便是做什麼也值得了……」
小環將那懷表小心翼翼地收在了懷中。
范煙喬低了頭想了想,然後看著她說道:「還有一個人,我知你個人能力有限,我若出事,你去找秦玉城,叫他把領事管後面關著的那個俄國女人救出來,找個鄉下的地方讓她養老……」
她一想到那個女人,心裡便難受起來:「那女人因為我的緣故落得那樣的下場,我於情於理都不應該不管她,她的精神狀態需要人照顧,你們去了美國也照顧不過來,不如留在這裡找個安穩人家伺候終老,這件事情我會提前跟秦玉城打好招呼,到時他若忘了,你一定要提醒他……」陣豐腸扛。
小環重重點了點頭:「好,小姐,你說的話我都記下了……」
范煙喬伸手摸著她的臉,微微笑了一下,低聲說道:「小環啊……你我主僕一場,我從未把你當做下人看待,今生今世我們的緣份若只是這麼一點,那我也心滿意足了,畢竟這些年來,我身邊還有一個人能值得我信賴……」
小環聽到這裡,聽圈一下子紅了:「小姐……」
范煙喬笑了笑:「進去吧,外面冷得很……」
小環伸手擦了擦眼淚,哽咽著說道:「好……」
兩人沉默地往回走。
剛剛走到噴泉處,卻聽遠遠的有汽車的聲音,范煙喬閉了閉眼,深深吸了一口氣,低聲說道:「快走吧……我不想看到他……」
小環忙扶了她往樓裡走去。
可是剛上了兩級台階,那幾輛汽車一下子停在了噴泉前。
荷槍實彈的警衛從汽車踏板上跳下來,孫良平抬頭看了一眼范煙喬,幾步上前開了車門。
薛紹站在范煙喬的身後,淡淡問道:「怎麼出來了?不怕生病麼?」
范煙喬的腳步一下子停住,她想到自己應該盡快實施計劃了,不能再和薛紹如此的冷戰,於是背對著他沉默了片刻,緩緩轉過身子來,低頭看著薛紹,面無表情地說道:「多謝大少關心,我只是出來透透氣……」
薛紹一見她竟然肯跟他說話了,眼神一顫,臉上的表情一下子便柔和起來,他抬頭盯著她的臉,輕輕握了握拳,抬腳慢慢走到她的身前,低聲說道:「煙喬,有人來看你了……」
他的話音剛落,便聽到一個驚喜的聲音:「范小姐!」
范煙喬微微皺了皺眉,抬頭看過去,一見到那女人的臉,眼神一下子疑惑起來。
那女人穿著一件厚厚的和服,踩著木屐小步跑過來,熱情萬分地看著范煙喬驚喜地叫道:「范小姐,你不認得我了嗎?我是美智子啊!」
范煙喬臉上一愣,反應過來時,抬頭看去,卻見中村著瞇著眼睛正笑著看向她。
范煙喬深吸了一口氣,輕聲說道:「美智子,好久不見了……」
美智子笑著說道:「不光是我,還有一個人你也好久不見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扭頭衝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招手:「籐井先生……你過來嘛……她可是你的學生,你不要這樣見外……」
范煙喬一聽籐井兩個字,臉上的表情一下子震驚起來,她猛地抬眼看過去,嘴中卻不敢置信地喃喃說道:「籐井……」
籐井緩緩走上前來,抬頭看著范煙喬淡淡問道:「范小姐,好久不見了……」
范煙喬的眼神一下子變得激動起來:「你……你怎麼也來了?」
美智子一聽范煙喬這樣問,早搶在籐井的前面笑著說道:「他來是有工作,我是聽說他要來,所以央著他一定要帶我來中國看看……籐井先生起初不肯帶我來,可是經不住我的祈求,無奈之下才同意讓我跟著……」
中村一聽美智子這話,笑著在她身後說道:「你可真是難纏,大佐如今忙得不可開交,能把你帶過來,你真要好好感謝一下他……」
美智子扭頭看著中村笑道:「我已經跟他講好了,等大佐在這邊忙完,回日本之後,我一定要請他去家裡做客,嘗嘗我親手做的天婦羅……」
中村一臉寵溺地看著她:「你那天婦羅幾乎成了你的法寶了,怎麼見到誰都往外拿?」
兩個人如同孩子一般地拌著嘴,旁人卻不好說什麼,范煙喬低頭看著籐井,心中卻是不可抑制地激動起來。
她的心中暗暗想道,當初秦玉城把調查出關於她的那些資料拿到她的面前時,她曾經猜測他在日本的內線就是籐井,而那時秦玉城也並未否認,以秦玉城的做風,等於間接承認她的猜測,一想到籐井是秦玉城的人,范煙喬幾乎瞬間就把對他的印象扭轉了。
她不著痕跡地做了個深呼吸,轉頭對薛紹說道:「這是我在那邊的老師,多謝你請他過來,當初在學校裡他對我照拂有加,我一直不知道怎麼謝他才好……」
薛紹的目光從她的臉上掃過,滑到了籐井的臉上,淡淡說道:「那更好了,今天中午我正是請他們過來吃飯的,你的身體若是允許,就一起下來吃吧……」
他說完,扭頭把目光重新落在她的臉上。
范煙喬沉默了一下,扯著嘴角笑道:「美智子都專程來看我了,我說什麼也要下樓來一起吃個飯……」
她說到這裡,美智子的目光不由得疑惑起來,她看了看范煙喬,又看了看薛紹,不解地問道:「范小姐難道從來不和薛督軍一起吃飯嗎?」
她的問題剛一出口,薛紹的臉色一下子變了,週遭的氣氛一下子詭異地安靜起來。
美智子察顏觀色,頓時覺得自己失言了,她臉上一下子侷促起來,尷尬地笑著說道:「到是我和中村先生有時也會不在一起吃飯……」
她這句話反而更加的畫蛇添足。
薛紹抬頭盯著范煙喬,伸手握著她冰涼手,剛要說話,卻聽范煙喬一下子笑了起來。
她伸手與薛紹的十指緊緊地扣著,抬了腳緩緩走下一個台階,低頭看著美智子一字一句地說道:「我上個月小產了,孩子不足一月,小產之後我一直在樓上調養,輕易不下樓,所以近一個月的時間,我和大少倒是幾乎不在一起吃飯了……」
范煙喬的話音剛落,薛紹的臉上頓時就鐵青起來。
美智子萬萬沒想到范煙喬會這樣說,她一臉震驚地看著她:「范小姐……你……你小產了?」
范煙喬垂了眼簾,輕輕點了點頭:「是,我和薛督軍的孩子,就那樣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