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8第六十八章 文 / 童歸寧
當夜,眾人在成都王宮大殿夜宴,劉熙已當眾宣讀了北漢皇帝的聖旨,褫奪了李期成都王的身份,改其為歸義侯,從此再也不是偏安一隅、萬人之上的一方霸主。
因此,夜宴上,即便他是地主,此時只能灰溜溜地坐在北漢太子劉熙及東魏公主曹姽的下方,又不敢胡亂說話,便哭喪著臉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恐怕連酒是什麼味道都不知道。曹姽心裡對他略有憐憫,更有鄙棄,今夜她就要拿走此人的性命。
蜀中富庶,號稱天府之國,李期為了招待佔領自己國家的兩大強國,諂媚地使出了渾身解數。
蜀人擺宴,最忌淡泊,無不追求邱糟林肉,海錯山珍。這大殿內亦是華堂繡戶,卷雨飛雲,園榭花木盛植,池亭魚鳥備觀。江東也是富庶之地,曹姽卻也咋舌非常,更不用提劉熙,已經被這等富裕震得掛不住一國太子的表情。
席上端上孔雀所烹的凰鳥炙和貓熊剁碎成肉糜而成的八卦丸,讓曹姽一點食慾也沒有,心裡胃裡都是一陣反感。
劉熙本對她大有興趣,此刻時時驗看她神色,見她不掩惡煩,便裝作關懷道:「公主這是怎生的不適?莫非這遍席膏腴、妙舞美人,都不能博得公主一笑嗎?」
他這樣一說,歸義侯的臉色也緊張起來,這東魏雖不是決定他生死的緊要之人,然眼下也是得罪不起的。
然曹姽的要求讓在座人都料想不到,只見她抿了一口清甜的酒水,十四歲的年紀還帶著股天真無邪道:「聽聞歸義侯有一位天下無雙的姬妾,舞姿曼妙絕世,本公主今日很想開開眼界。」
歸義侯吁了口氣,眼神不由自主地看向劉熙,那金蓮夫人已被北漢安置,打算不日大軍退回北漢後進獻皇帝,如今已不是他可以做主的人。
劉熙見曹姽一臉興味,他於大巴山虜獲曹姽之後,多少打聽過這位公主,便知道東魏女帝的這個小女兒,最是喜生是非、驕橫任性,他更是見過此女潑辣不屈的模樣,既然東魏曉得先來後到、安分守己的道理,這樣的小要求他並不很放在心上。
劉熙深目高鼻,相貌肖似其父,倒與漢人出身的羊後不盡相同,因此雖然有種異域的英俊,仍給人如狼般貪婪的感覺。殿中只有曹姽與他身份相當,二人談笑風生不絕,卻偏偏如刀子般刮著旁人的耳朵。
「不過是一支舞,本太子焉有不准的道理?」劉熙讓人下去將金蓮夫人帶來,一邊意有所指取笑曹姽:「公主本是女兒家,緣何對金蓮夫人這般感興趣?」
曹姽裝模作樣地擺出些微羞澀的模樣,臉上還真恰如其分地浮上兩朵紅雲來:「本公主最喜美貌上佳、身段輕柔的女子,若不是金蓮夫人已有去處,本公主真想請太子割愛。」
劉熙一口酒在喉嚨裡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女子之間一些私密事,他也是有所耳聞。漢武帝劉邦的元後陳阿嬌不就是和女子不清不楚的,再因為巫蠱之事被廢的嗎?他好不容易憋出句話來:「公主當尋正道。」
曹姽當然知道他想到哪裡去了,無非是後宮妃嬪難耐寂寞罷了,便掩嘴一笑道:「我又不是別人家的媳婦,本公主想幹什麼誰奈何得了?就算往後有了儀賓(駙馬),不也只是我的臣子?」
劉熙冷笑心道:待你來日嫁人知道了男人的好處,自然奈何得了你。想起大巴山裡金枝玉葉差點就被自己佔了,心裡懊悔之餘,觀曹姽盛裝的樣子,心裡又是好大一捧邪火。
這時絲竹之音漸起,花一樣嬌美的儷人著了華裳從大殿外輕移而至。蜀人服飾,厭薄縞素,兢侈羅綺,僭製造奇,月異歲變。即便金蓮夫人如今是破國之君曾經的姬妾,穿得已盡量樸素,然這身仿若是用花瓣製成的舞衣仍是令大殿瞬間寂靜。
難得的是,舞衣已是世所罕見,舞姬本人卻比舞衣更勝,蒙上天垂憐而生的容貌絲毫不為舞衣的靚麗所奪,眼角眉梢絕麗之處,就連曹姽見過的眾多美女也要自愧不知。曾經的遼東第一美人高玉素或可比擬,不過那已是截然不同的氣質了。
再見金蓮夫人身如輕燕、腰肢款擺地踏樂而入,眾人方才發現地上的玄機。原來這大殿的雪花石地磚均刻了蓮花暗紋,金蓮夫人鑲了兩顆拇指大南珠的舞鞋底遍染金粉,一路舞下來,可不就是步步生蓮了嗎?
眾人齊齊讚歎,金蓮使盡渾身妖嬈之姿,將大殿的蓮磚踏了個遍,最後不捨地在李期面前收了舞勢,被人帶至劉熙身邊伺候著斟酒布菜。
劉熙得意地看著曹姽對著這難得的美人目不轉睛,不由調笑道:「公主可是滿意了?」
「何止是滿意,簡直是感慨無限。」曹姽給自己斟滿了酒,拿起一支象牙箸道:「與金蓮夫人一面之緣,想必此生再難相見,本公主就作歌一首,贈予即將遠行的佳人吧。」
曹姽歷來愛做男裝打扮,今日雖是盛裝,也仍是廣袖大袍、頭梳簡單高髻,當下藉著酒興將頭釵棄了,披散了發,做一等的狂生模樣,拿象牙箸敲著酒杯合了曲。
「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
金蓮夫人雖是個舞姬出身的妃妾,然李期與她寵愛非常,從這金蓮鋪陳的大殿就可窺見一二。她一個柔弱女子,國破家亡之時容貌便是禍端,李期保護不了她,她便只能俯就北漢的淫!威。
但是與李期相對的恩愛日夜,又豈是輕易能夠割捨的?當下聽見曹姽一曲,她淚流滿面、雙膝發軟,萎頓在地後,期期艾艾望著李期,一雙杏仁大眼裡滿是難以言說的感情。
李期如坐針氈,眼見著北漢侍人已經上前,往那雪脂凝膚上就是一巴掌,正要把金蓮夫人拖下去,他亦無可奈何。劉熙則冷冷地看著曹姽,想她一個女子把戲,也就是給自己惹些小麻煩罷了。
哪知曹姽將酒杯砸碎在地上,酒意上頭口不擇言:「身為一國之君,卻連一個女人都護不住,李期,你李家的老祖宗可知道?」她看著劉熙鐵青的臉呵呵一笑,突然聲音冷然而昂揚起來:「四十六年前,成都王李特帶十萬流民輾轉中原,最後入蜀稱王。當年他站在劍閣之下,感歎如此鬼斧神工之天險,何以劉禪卻輕言投降、便宜曹魏?因此李特曾說,李家子孫後代若有降敵辱沒祖先者,必遭萬世唾罵、入豬狗道輪迴。如今本公主殿上飲酒,方覺這酒水臭不可聞,蓋因是與豬狗同席,歸義侯,你說是也不是?」
此時歸義侯李期早已是臉色呆茫、冷汗一片,金蓮夫人的啼哭尚尤在耳邊,可他魂魄卻已不在了。半晌,李期起身對曹姽及劉熙行一大禮,恭敬道:「在下失態,請容在下離席更衣。」
劉熙見他汗濕重衣,皺了皺眉頭,便點頭答允。殿上只剩東魏與北漢兩席相對,劉熙諷笑:「一國公主,何苦披髮散髻?若叫你母帝知道,必定十分責難。不過,本太子看著倒是別有風情。」
曹姽也懶得去梳頭,她也不會梳,只是拿手指有一下沒一下順著披洩而下的髮絲。突地腦後有只大手伸來,竟是始終看著這場亂局、一言不發隨侍在曹姽身後的阿攬,這高壯的漢子卻手勢輕柔,給曹姽慢慢挽起發,因那銀釵不知被扔到何處了,他揀了乾淨的象牙箸固定了頭髮。
曹姽其實面對劉熙,一直還在緊張,劉熙的陰險狠毒已經刻在了她的骨子裡。此刻阿攬伸手,很好地安撫了她的情緒,她沒覺得曖昧,更沒覺得犯上,反而想讚他一句體貼人意。
那雙手撫摩到她頭皮的時候,還帶了一陣別樣的酥麻,若不是手勢還笨手笨腳的,曹姽幾乎想讓他取代身邊侍女,日日給自己梳頭。
當下振作了些,曹姽毫不留情道:「這便是太子讀書太少了,雖說北漢皇帝陛下入主長安之後,一直苦心營造太學,看來實在效果不得彰顯。堂堂北漢太子,只看我披頭散髮,卻看不到何為禮義廉恥,本公主今日便要教教你做人的道理!」
劉熙大怒,偏偏對曹姽的話不明所以,這讀書少的缺點就暴露了出來,當下便不再多話,眾人沉悶喝酒。
不多時,。一個北漢侍人驚慌失措地跑了進來,跪在劉熙面前哀哀稟報:「太……太子,歸義侯他趁著奴婢們給他換衣的時候,拿了寢室中偷藏於枕中的毒藥,此刻已經服毒自盡了!」
「什麼?!」劉熙當下暴怒而起,一腳將那侍人踹到一邊,正要往外奔去,突然意識到歸義侯已死,他去不去都無濟於事,北漢原本穩操勝券的王牌,此刻已灰飛煙滅。曹姽逼死歸義侯,玩的是堂而皇之的陽謀,即便是最清高中肯的史官,也說不出半點不是。
劉熙當下站住腳,露骨的眼神將曹姽上上下下打量,一刻後獰笑道:「公主,你很好!你簡直好得很!既然本事那麼大,本太子的太子妃,非你不可!」
劉熙拂袖而去,曹姽這才發現自己緊張至極,竟一下子站不起身來,身後阿攬伸來一條胳膊讓她倚靠,這才險險站穩。
相信不出半個時辰,為歸義侯治喪的消息就要傳遍成都城,康肅無計可施之事,曹姽做到了,她逼死了歸義侯。
這是她第一次直接得益於上輩子的經驗,因為女帝申飭歸義侯的聖旨便是這般寫的,不多久之後,歸義侯就因無顏苟活、自裁身亡。
當曹姽誠實地面對自己,如果當年她沒有被燒死,結局會如何?她是一定會自殺的,曹氏家族的血性,到底依然留存在她骨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