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3第四十三章 文 / 童歸寧
康肅鎮守秦嶺的時日比曹姽十四歲的年紀要更為久遠,自從三年前他上疏建議曹致趁巴郡因成都王之位繼承而內亂時出兵克之的提議遭擱置後,便在人前漸漸顯出了壯志不再的老態。
曹姽屋前的那一大摞磚頭,康肅門前也有。老頭兒總是雞鳴即起,默默將磚從院內搬到院外,第二日又從院外搬到院內,說起這搬磚的道理,康肅便說自己這把老骨頭再不每日動動,恐怕很快就動不了。
偏偏自從曹姽來了,老骨頭就真不動了,因為他冷眼旁觀。
這會兒太陽還沒出來,但已經能夠看清院子裡忙碌的人影。曹姽拿袖子抹了抹額角滴下的汗水,腰酸腿疼地把手中的磚貼牆壘在院門外,又回身入內。
她偷偷往院子一角看去,寒冬的清晨,康肅戴著頂皮帽子,露出帽沿的兩鬢銀絲斑白,他正坐在一張胡凳上閉目養神,彷彿已經睡著了。
曹姽便沒有去拿新的磚塊,而是慢慢站直腿,歪到牆上靠著喘口氣,正暗自舒爽著,膝彎裡就挨了一石子。
曹姽「哎喲」一聲,立馬又直起身來,見康肅依然沒睜眼,她卻再也沒敢偷懶,老老實實將剩下的磚又搬了一刻鐘,出了一身的汗,被初升的太陽一曬,頓時身上感到黏膩非常。
先前貼在牆根不敢動的大虎和蔡玖這時才迎了上去,一左一右地服侍曹姽擦汗淨面。
康肅默默看著,待眾人一番慇勤完畢,隔空扔了一吊裹在錢袋裡的魏五銖過去,曹姽探手穩穩接了,拿在手裡掂掂重量覺得挺滿意,就隨手扔給了蔡玖。
蔡玖都快哭了,想著公主這幾日的勞動也太不值錢,敢情這小祖宗以為裡面是金子呢,康肅觀他們一喜一悲,自己則一揮大手道:「這幾日殿下辛苦,今日照慣例是兵中休沐,不若帶幾個人上街走走,襄陽雖不比建業,卻有建業不及的南北風貌,值得一觀。」
曹姽學了乖,按禮稱是,心中卻是歡呼雀躍,雖知道康肅必定會派人跟著她,她也決定不予計較,且當他們不存在就是了。
半個時辰後,曹姽就著大虎一早熱著的水淨了身,照舊做了個翩翩少年郎的模樣帶著二人出了門。
再一刻後,三人在路邊揀了個石階坐著啃包子,包子是豬肉餡兒的,裡頭蔥末菜絲剁得細細,雖不值幾個錢,但也堪稱美味。
曹姽意興闌珊地在圓白的包子上咬個角,朝都督府的方向望了一眼:「我搬了幾天的磚,就值幾個包子錢?」
蔡玖下意識往腰上掛著的錢袋看了一眼,謹慎地回道:「殿下,若您打算在外頭逛一天,下頓咱們吃不起包子。」
大虎聞言,默默將一口沒咬的包子放下,重新包了起來,以免過幾個時辰真得餓肚子,自己哪怕不吃,也得給公主備著存糧。
曹姽連發怒的興趣都沒有了,她本可以在都督府吃了飯才出來,就是因為嚮往襄陽城的繁華,才情願飢腸轆轆地滿街覓食。好吃的是不少,可是誰來告訴她為什麼他們三人這麼窮?
是怪那夜山上的暴雨,那群不肯去給自己找行囊的大老粗士兵,還是那個看似大方實際處處和自己作對的康肅?
蔡玖連忙安慰道:「殿下,且吃完這頓,下頓餓了咱們再想辦法。」
既如此曹姽也只好有氣無力地歎道:「這豬肉餡兒也不錯,建業城裡也時常能吃到上貢的豬肉,我瞧著味道倒也不差多少。」
蔡玖像是想到什麼,一下子跳了起來,包子掉進了泥地裡也顧不上撿,連忙抓住曹姽的手道:「公主,吃不得啊吃不得啊!」
見蔡玖叫得那麼大聲,曹姽趕緊摀住他的嘴,恨不得抽他一個大嘴巴:「大街上嚷嚷什麼呢!」
蔡玖看成已經滾成黑球的包子,這才困難地擠出話來:「台城裡上貢的豬肉都是獵人捕獲的野豬,民間養豬……民間養豬他……」
這實在是難以宣諸於口,何況這小祖宗都吃下肚了,曹姽看著蔡玖額上滴下豆大的汗珠,頓時手上漸漸冷卻的包子變得燙手起來,她橫眉怒目道:「別娘們兒唧唧的,快把話說清楚!」
蔡玖腹誹一句自己可不是不男不女麼,這才低著聲道:「這民間的豬圈,可是建在茅廁下面……」
別說曹姽,就連一向溫柔的大虎臉色也發青了,手裡拿著的紙包,這會兒是端著也不是扔了也不是,曹姽的喉嚨滾了滾,又滾了滾,臉色血紅起來,她自然也明白了蔡玖話中的未盡之意,所以難道現在要把胃袋裡的東西都吐出來了嗎?
自從來了這邊界之地,曹姽就沒有一件事情如意過,且不說那老奸巨猾的康肅,就連他手下那些粗魯的兵士也沒把她當一回事,如今好不容易出街遊玩一番,又吃到了那麼噁心的東西!
曹姽一怒而起,把包子扔在蔡玖臉上,忿恨道:「混賬,你早不說?!」
她一抹漲紅的臉,甩了袖子就跑,蔡玖把包子裡的熱油燙得哇哇叫,大虎跟不上曹姽的腳程,一會兒就在人群裡失卻了她的蹤影。
襄陽城並不很大,從南到北也就五里地,不過只有建業的一半,她不知不覺就走到那日與康肅吃飯的那家酒肆,因地方不大,曹姽也並不急著回身去找大虎和蔡玖,卻又不願意走在大6上,她相信自己方才一通橫衝亂撞恐怕已經把都督府裡的斥候甩了,這邊揀了條巷子,一頭鑽了進去。
結果,曹姽才跨進去,就慌亂之下找了巷口一戶人家扎的籬笆躲了進去。
嘖嘖,她看到了誰呀?那個幾番欺侮她的大漢此刻正站在巷子中,手裡拿著個包袱正要往門內站的婦人手上送,他高大的身形幾乎就要將那扇門整個堵住,若不是曹姽目力了得,就看不見門內那個婀娜裙飄、眉眼頗有幾分姿色的婦人了。
曹姽暗地裡哂笑,想著這大個子倒是好艷福,可惜今遭栽在她手上。
東魏對兵戶的管理極為嚴格,兵士平日無戰事都需屯田,成家後妻室兒女皆錄入兵戶,同樣被縛在田地之上忙於耕種,甚至是作為兵士出征後國家掌握的人質。而兵戶還是世襲,子子孫孫都不得脫籍,管理嚴格可見一般。
值此亂世,國家必須保證軍隊與糧食,窮人也靠入兵戶獲得一口飯吃,此為兩相得利之事。
而同樣的,兵戶比之良民屬於賤籍,兵士成家十分艱難。曹姽依稀還記得,在數年前的海賊之亂後,母親曾下令將戰亂中失去丈夫的寡婦錄冊,徵集到邊關予兵士為妻,曹姽那時還管轄會稽永嘉二地,此事經她手,再樵的寡婦超過了二千人。
那大漢在此分明是暗度陳倉,枉顧軍中法紀,在城中偷養了人呢。
曹姽似乎也忘了自己這會兒偷看的姿勢有多狼狽,只在幻想她若是抓個人贓俱獲,豈不是敲山震虎?饒他康肅練兵如何厲害,軍紀如何嚴明,這一巴掌甩得定讓他終身難忘,好償了自己飽受折辱之仇。
曹姽慢慢退出巷子,幾乎要忍不住哼一首時興的吳郡小調,卻被一行人攔住了去路,她定睛一看,竟是那日嘴皮功夫十分了得的那位鴇母。
不同於那日盛氣凌人的模樣,這三十許的女子穿了身靛藍的短襖長裙,顏色素雅,款式卻盡顯華麗,恐這滿大街的女子,哪怕是官家夫人都未必比她穿得更好。
她似是認出了曹姽,便笑道:「這不是那日在酒肆偷看的小郎君嗎?」
曹姽不意自己被認出,頓時有些尷尬,對方人多堵了路,自己也不好硬闖。
對方似乎並無惡意,那鴇母見曹姽不說話,見她一身錦面棉底的暗紋斗篷,頭上配了同色的巾幘,心想這是哪家貴人的小郎君偷溜了出來,反規勸道:「小郎君看著就不似此道中人,怎會從這巷子裡出來?妾雖是下處人,難免還是規勸一句,這滿城都有樓子,何必跑這污糟角落?你出身富貴,又是惹人喜歡的模樣,可莫要落了惡人眼底吶。」
曹姽心裡不耐,這鴇母倒勸起人來,難道她那樓子裡就沒有惡人,都是心甘情願做這生活的不成?
她面露不屑,同時又對鴇母提及的那道暗巷好奇。
鴇母慣會察言觀色,見曹姽並不把自己當回事,又見她毫不避諱地好奇,便拿手中扇子遮了嘴笑了一番,纖指點點暗巷的位置:「小郎君萬事不懂,還是別學大人胡亂采芳,那巷子裡頭是上不了檯面的腌臢地方,都是些做暗裡生意的娼門。」
曹姽大驚,忙不迭奪路而去,不說母親父親,要是康肅知道自己踏入這污糟之地,自己也萬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
鴇母看著她像一陣風般刮走,心裡還在感歎難得在這邊地看到如此風華的郎君,莫不是才從南邊來的,便和身邊僕婢笑言:「這小郎君必定還不經事,慌成這樣。」說笑完了,她美目露出狠辣來:「這群暗巷的賤人,仗著陰裡耍滑,勾搭男人,搶老娘的生意,定要她們好看!」
曹姽心裡裝了事兒,幾日都輾轉反側,康肅見她失了興頭,難得乖巧的模樣,心裡雖奇怪,一面又大感省心。女帝將這個燙手山芋般的公主扔給自己,他早看出這公主不惹麻煩則已,惹了麻煩必定讓人焦頭爛額,不說未來執掌襄陽,康肅能壓制她不作亂就是費盡心機了。
康肅如今唯一打算的,就是把曹姽圈在自己的勢力範圍之下,哪天奉召把她送回建業就行了。
再一個休沐日,曹姽因為表現良好,又被康肅放風。
她打定主意又回了那個地方,這回卻沒有等到那個和自己有仇的大漢,她心裡不甘。雖說兵士尋歡也沒什麼,這是康肅都默認的事情,但那天她觀那人神情,不復素日所見冷淡,甚至可以說是溫和可親,必定是與裡頭的人關係匪淺。
如果這個大漢與其中女子並非買賣關係,而是對她多有照顧,以夫妻名義相處,那就是助人脫逃兵戶賤籍的大罪。
只要能夠證實這層關係,不怕康肅還能袒護。曹姽藏在籬笆下咬著指甲,想著是自己入虎穴探一探,還是這樣每隔十日看上一眼,等待機會。
就在這時,那家人家的門卻開了,走出一個略比曹姽大兩三歲的年少女郎來,並非那日與大漢相熟的婦人,曹姽猜測這也許是同住的人家,也可能是那婦人的婢女。
只是隨著這女郎的走近,曹姽的眼睛卻越睜越大,這女郎身姿如臨波照水,行止間如清風拂柳,極之大氣飄逸。眉目婉轉、抬手踏足間那分端麗正肅之處,就連曹姽也自愧弗如。
這樣的人,怎會出現在襄陽城,而且還是在暗娼家中?
曹姽呆看著一動不動,那女郎走到曹姽面前,俯首而笑,彷彿抓到一個調皮的偷兒,薄唇掀動,可惜甜美的嗓音下話語惡毒之極:「曹家的小賤人果然又來了!」
曹姽被識穿身份,登時頭皮一炸,就要一跳而起。
可這面前神秘女郎卻笑容更盛,曹姽知道不妙,可惜不待她有所反應,只覺後頸一痛,便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