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文 / 童歸寧
高玉素半夜一個激靈驚醒,冷汗沁濕了薄薄的寢衣,衣下空蕩蕩,腿間一片冰涼。
她情不自禁地合攏雙腿,抱著身子抖了一會兒,才吐出一口氣來,慢慢適應了這怎麼也穿不慣的漢人內衣。想到有人傳說燕王今日已入建業,她又緊繃起來。
她也曾如台城裡的曹嫿、曹姽一般,是高句麗王捧在手心的天之驕女。
時值漢室崩落,天下數分,高句麗曾與曹魏聯手屠滅自立為燕王的遼東太守公孫淵,然曹魏不久即被司馬氏所取代,紛紛亂亂又是數十年,魏復代晉,卻只得江左一地偏安。高句麗美川王認為時不我待,率三萬軍隊入侵玄菟郡,又攻克樂浪郡、帶方郡,一時成為東北不可忽視的強大國家。
因曹魏正朔自顧不暇,匈奴北漢國無意東北,美川王不顧臣下阻止,意圖趁勝追擊打壓遼東慕容,於次年襲取遼東郡西安平,俘虜八千人,且西安平乃是進出鴨綠江水路的咽喉之地,高句麗借這一仗狠狠遏制住了這處要塞。
美川王膝下唯有一子一女,大獲全勝之下,便恩封兒子高邑珠為遼東郡公,女兒高玉素做了樂浪公主。
可高玉素這樂浪公主的位子還沒有坐熱,慕容傀隨即起兵報復,美川王分兵五萬駐守三面懸崖的北道關馬山城,自己則依恃天險,帶了少量兵馬據守南道。
他萬萬沒料到,慕容傀帶了四萬大軍從南道猛烈進攻,美川王全線崩潰,被慕容傀部下活捉。
慕容大軍乘勝追擊,攻入高句麗首都丸都城,美川王妻母皆被俘虜,唯其子女逃竄往樂浪。
燕王慕容傀發了高句麗的王墳,縊死美川王,繳獲高句麗累世的財富,俘虜男女合計五萬口,將丸都城一把火夷為平地。他也不派兵追擊高句麗的後人,只下令原地駐紮,命人將美川王的屍體縛於馬後,天天雷打不動地繞著丸都城的斷垣殘壁跑三圈。
未過十天,悲憤的高邑珠便帶著漢江以南的三韓盟軍殺回來,意圖奪回自己父親的屍體。
守株待兔已久的慕容騎兵們早就等著這一遭,五萬大軍一路馳殺,高邑珠所帶的高句麗餘孽和三韓的那群還披著獸皮的野人,被鮮卑鐵騎踏成了肉泥。
慕容傀一路所向無敵地衝到了這塊土地的最南邊,他將殘餘的高句麗人及三韓原住民遷移到遼東,總計約六萬戶二十萬口,極大地壯大了慕容鮮卑的實力。
在高句麗被虜獲的經營十幾代的傾國財富之外,遺民還獻上了有高句麗第一美人之稱的美川王僅剩的骨血,高玉素如今已被剝奪了公主封號,一身縞素地被送到慕容傀面前。
才下戰場的男人,身上有股揮之不散的濃重的血腥味,提醒旁人他是才從屍山血海裡走出來的最終勝利者。
高玉素臉色慘白,想吐吐不出來,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害怕死亡,男人的臉隱在鐵葉所編的頭盔之後看不分明,然後他令人將她帶下去換衣服。
她被隨行的侍人刷洗乾淨逃難的風塵,長了虱子的高麗皮袍和連檔外褲被投入火中一把火燒了個乾淨,高玉素被老奴隸粗糙的手抓著套上漢人的右衽短衣,下著十二幅間裙,裡頭只有類似綁腿的脛衣,胯下中空,連腿都邁不開。
高玉素被人推搡著進了大帳,燭火昏暗,她倒在褥子上,裙子被高高掀起蓋住了臉,此刻她恨不得自己昏死過去才好。
有冰涼的淚水滑入髮鬢,高玉素拿袖管抹抹眼淚,下意識地摸到肚子上:十年了,或許這次自己可以有所作為,那兩人聯姻之時,可是昭告天下別無他子的。
有小黃門在漏夜匆忙入了建業燕王府,笑瞇瞇朝草草梳妝的高玉素道:「女郎,這便隨我去見燕王吧。」
慕容傀將曹姽一路扛著回了含章殿,看她在大虎小虎的服侍下用飯梳洗,又把她抱到榻上,親手給她換衣。
他大手扒拉下曹姽腳上一雙小皮靴,皺著眉就往邊上一扔:「都說江左豪富,這皮忒差,改日阿爺給你硝制一雙女娃娃的小鹿皮靴。」
曹姽被他撓著腳心,頓時「咯咯」亂笑縮到榻上,這時光如此珍貴,讓曹姽笑著笑著突然莫名悲傷,便吊在慕容傀的脖子上不肯下來。
慕容傀無奈只好斜倚在榻上,拍著女兒的背問道:「阿奴,你睡不著?」
「那阿爺給我講故事可好?」曹姽哽著嗓子撒嬌道,突地想起膽敢把原屬於自己的金步搖戴在頭上的高玉素,委屈便全然不見,只餘憤怒,便故意問道:「就說說阿爺是怎麼認識娘親的?」
慕容傀難得迷茫地「啊」了一聲,方才笑道:「你這小鬼頭,怎的想起問這個?」
他換了個姿勢,將曹姽摟在懷裡:「阿爺當年在鮮卑失勢,被庶出大哥屠盡滿門,妻室兒女無一倖免,只好帶了幾個親信連夜奔逃,投奔幽州都督王浚。王浚早年靠鮮卑鐵騎抵擋匈奴人,頗有些戰績。時值北漢大將石匡詐降王浚,王浚不敢得罪戰所披靡的石匡,又輕信他有歸順之心,便開了城門接受了石匡幾千頭牛羊的獻禮。」
曹姽聽得有趣,一躍而起跪在榻上道:「那石匡帶了幾千頭牛羊,出手闊綽,心意實足啊!」
慕容傀聞此幼童稚言大笑數聲,摸了摸曹姽的頭:「傻阿奴,幽州城才多大,幾千頭牛羊把城裡堵得嚴嚴實實,讓駐兵動彈不得,王浚豈不是只能等死?然王浚身邊有個年紀輕輕的謀士韋南,見主公不聽勸解,便暗暗傳令下去讓幽州城每家每戶挖出又深又廣的地窖,只要把牛羊驅趕進去,就盡歸這家所有。又調集了兩百人的強弩守在城門上,待石匡領人進城,開始大肆劫掠,這才令伏兵出擊,駐兵也未因牛馬阻塞,立時進行反抗。王浚因這謀士大難不死,幽州城安然無恙,石匡逃竄時被暗箭射中腰腹,好幾年都不能恢復元氣。」
這故事聽得曹姽的眼睛越睜越大,她竟不知道自己的父親還有這段舊事,可她也不免疑惑:「這事兒又和娘親有什麼關係?」
「聽阿爺慢慢說來,」慕容傀突然柔和一笑,顯在他那張硬朗粗蠻的臉上甚是怪異:「這世上就是那麼一物克一物,漢人拿匈奴人沒辦法,匈奴人又拿鮮卑人沒辦法。後來石匡派侄子石龍數次報復,都被你阿爺我打了回去。可那韋南卻說你阿爺我只是蠻人之勇,不懂何為運籌千里,我心想你這唇紅齒白、娘們兒唧唧的男人上不了戰場,只配拿著麈尾指手畫腳。」
「結果他旋即就露了一手給我看,那日匈奴前鋒頭上鐵盔足厚一寸,他就站在城頭上射而洞之,你阿爺我自負便捷弓馬、勇冠當時,也不過如此了。」慕容傀說完這段,曹姽便知這神射之人定就是自己母親曹致。
「那人就是娘親對不對?」曹姽的睡意已經全消,情急之下揪住了慕容傀的衣襟。
慕容傀被曹姽的沒輕沒重弄得咳嗽了兩下才道:「英雄惜英雄,你阿爺我心服口服,就想與這韋南結拜為兄弟。結果他約我至家中,問我想不想開創不世功業。阿爺自然想啊,然後這假男人便做了真嬌娥,說自己乃魏武帝后人,阿爺本不信,可這女人拿出了傳國玉璽,實在由不得人不信。翌日她便說服無子的王浚收我為義子,贈與人馬助我打回遼東,還被朝廷封了鮮卑大單于、遼東郡公。」
「所以這只是娘親的第一步,」曹姽對東魏的來歷如數家珍:「適逢北漢攻破洛陽,俘虜晉帝,娘親借鮮卑之兵截擄意圖南渡的琅邪王氏、陳郡謝氏、陳郡袁氏及蘭陵蕭氏,併入建業,手刃時任揚州都督的琅邪王司馬睿。至此,流離的曹氏族人已在江左經營五十一年,終得司馬氏覆滅,扶助娘親登基稱帝。」
只是曹致本為女兒身,坐穩這帝位實屬不易,她會一直需要自己,慕容傀沉吟半晌,方才又給曹姽蓋了被子:「好了,時辰不早,阿爺既然給你說了故事,你也要好好睡覺。」
曹姽看著面前雖已快年近五十,卻依然如壯年人的父親,不由就想起他兩鬢斑白從遼東趕回來的模樣,怒斥自己為帝無德、為母不仁,敗壞了母親十數年的心血。
今朝再聽前事,只覺得自己無臉再見父母。
她便鑽入被中,須臾又覺得不捨,看慕容傀並未離去,而是想看自己入睡,一時心底柔軟,便細著聲問道:「阿爺,你會永遠對阿奴這般好嗎?」
「會的,」慕容傀給她掖好被角:「只要你永遠是阿爺的小公主。」
曹姽心中各種情緒翻湧,只得暗暗放緩呼吸,聽到慕容傀離去才翻身坐起。
大虎、小虎見公主仍未睡著,連忙上前詢問是否身體不適,曹姽令她們二人退出內室,留自己清淨,一邊心憂阿爺可能此時已出台城,回燕王府探望高玉素那個賤人了,他怎麼可以放著母親不管?
這樣一想,曹姽越發不甘心,母親以女子身臨朝,乃是曠古的第一人,這樣的妻子該是全天下男人的夢想,可是父親身邊為何還要留著高玉素?
她身隨心動,稟著前世記憶,偷偷開啟了為帝后才知道的建業台城內的密道,密道久未經人使用,瀉出一股濃濃的霉味,令得曹姽手上的燭台火焰都動了幾動,險些滅了。
曹姽定定神,步下台階,按照方位往西邊岔道而去,第一個入口便直達顯陽殿的內殿,那裡果如之前的每一晚一樣都寂靜無人,讓曹姽不由恨得咬牙,但她仍然決定繼續碰碰運氣。
她便原路折返,又往南邊而去,那裡是整個台城的中樞,太極宮式乾殿,國家祭祀和議政的重要地方,兩側東堂和西堂更是軍機要地。曹姽曉得自己此行將極冒風險,卻仍挨不過心中不忿,她知自己勤政的母親這時必定還招了尚書檯的俊才商議國事,父親有極大的可能不會出現在那裡。
曹姽小心地將燭台留在密道深處,藉著映射而出的光線小心地走上出口的台階,將東堂內掩飾密道的圍屏推開些,這時「啪嗒」一下的響聲著實將她嚇了一跳,原來是一支紫毫小筆從金絲楠木的案台上滾下來,落在錦石地上畫出一道深深淺淺的墨跡。
慕容傀就站在案台前,高大磊落的身形幾乎將曹致嚴嚴實實地遮在身前,曹姽不敢探身看不分明,卻見母親腰間露出一角紅色心衣,隨著燭火的搖曳,那勾人的一角在玲瓏臍眼上一起一伏,似是重重衣物內有什麼東西正在拱動,登時讓曹姽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領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