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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 (情人節元宵節加更) 文 / 童歸寧

    侍奉女帝經年的荀玉宮長眼見此景暗自沉吟,這番帶了三公主出來果真就惹出亂子。

    這位宮長位份高貴,在太極殿經營良久,與女帝有不同尋常的深厚情誼,於太子公主她亦僕亦長,備受尊崇。

    高玉素的來歷身份荀宮長自是瞭然於心,冷然面孔之外,眉目低垂之時,她眼角細細的紋路藏著的都是萬千的憂思。

    但荀玉是建業台城內頂尖的人物,心內千回百轉之時,人卻已繞過金根車。

    她笑盈盈地以一副長輩的姿態告誡被宮人攙扶而起的高玉素,一邊暗暗指示長水、射聲二校尉轄制高氏親隨部曲。

    荀玉上前暗暗使力托起高玉素似是弱不經風的身體,卻緊緊鉗制住她欲掙動的手臂道:「女郎小心腳下,陛下今日禮的是佛事,毋須大禮。至於燕王,遼東戰事已畢,不日便可返建業,女郎可切莫亂跑。」

    高玉素還要說什麼,已被身壯力大的宮人扶出了車道。

    荀玉親眼看著高玉素咬白了唇被拖將下去,回金根車覆命時卻見曹致皺著眉,自燕王當年攜這高句麗公主歸建業,迄今十年,從不見陛下會為這高氏不悅,如今怎這樣反常?

    哪知曹致心憂的是旁事:「去,把阿奴叫過來。」

    荀玉下意識看了一眼正在車廂一角褥毯上好睡的銜蟬奴,低聲喏了,親自接了曹姽過來。

    曹嫿正和隨侍的宮人在陽光下撫摩欣賞那兩匹金箔朱雀錦,方纔那番變故,她未親眼看到始作俑者,卻也猜得不離十,這會兒見小妹上了金根車,便也全無羨慕,鼻子裡「哼」了一聲,巴不得那個素來猖狂的好好受母親的教訓。

    曹姽並不磨蹭,下了牛車整整娟紗袍子,甩甩廣袖又鑽進了金根車,端端正正地坐到曹致對面,眼角不忘將褥毯上的銜蟬奴掃一掃,銜蟬奴「突」地耳朵一動,卻未醒轉。

    曹致見她一雙異彩眼眸「骨碌碌」地轉,察覺了自己的盯視,便直言:「拿出來。」

    曹姽也懶得裝模作樣,在大袖衫裡一陣鼓搗,將玉瓏、鹿筋和一把琉璃珠灑在面前的綢墊上,曹致認出了那串忍冬紋白底綠花琉璃佛珠,正是曹姽為了今日禮佛,早晨便戴在腕間的飾物。

    因連年戰亂,商道不暢,這串由西域進貢的難得的琉璃珠串以及一對紅琉璃珠掩鬢髮飾,乃是她賜給兩個女兒的生辰禮物。

    況且琉璃乃是佛教七寶之一,可這寶器如今到了曹姽手上,在這頑石一般的稚童眼裡,她所見不過是一串彈珠,毫無思慮民力物力維艱,自然更不見有任何悔意。

    因為有敦厚聰穎的長子菩薩哥可襲大統,曹姽對於兩個女兒歷來放任,伽羅心胸狹窄又浮浪奢侈,觀音奴驕橫乖僻而自有主張,若不經細心引導,恐為煩憂。

    曹姽不知母親已看中了台城內的集賢閣,未來日子自己多有拘束。她此刻只是坐定在皮褥子上,腦子裡不斷回想高玉素之前的舉止,因高句麗戰敗而被獻給燕王,她十年都未有動靜,偏生如今有了身孕。

    對這一點,曹姽是依稀記得的,何為依稀,那是因為高玉素根本沒有活到孩子降生。

    所以,這會是母親的手筆嗎?

    推己及人,她不覺得自己有這個肚量容忍這個高句麗女人。

    「高氏,不過是高句麗的餘孽,值得你如此對付她?」曹致是很認真地問女兒,高氏畢竟不是樹上的雀兒,觀音奴也並不是真正輕重不分的孩子,何況高氏是比胡人更不如的山裡蠻夷,且是戰敗的納貢,於建業一切無不講究出身門第的作風看來,不吝是路邊一隻野狗。

    哪怕她一身雪白皮毛,玲瓏身形,仍不過是一隻單單大嶺裡無家可歸的喪家犬。

    曹姽嘟嘟嘴,佯作不服,偏頭時暗暗又瞟了一眼弓著背打哈欠的銜蟬奴才道:「可她過得不似餘孽。」

    「你是在對燕王表示不滿嗎,觀音奴?」曹姽嚴厲起來:「他是你的父親。」

    曹姽倔強著不吭聲,如果她真是那個十歲的曹姽,她這時只會想著拿彈弓把銜蟬奴打得滿地亂竄。

    可她不是十歲,所以不由地就去關注高玉素,心裡更悶悶地為母親心疼起來,她如今懂得這些,正是因為曾經深陷其中。

    「觀音奴,收起你的無理。燕王不日就從遼東而返,你希望他不遠千里而歸,看到的卻是你的任性蠻橫嗎?」曹致冷然訓斥道:「高氏是燕王府上的人,你卻是他的女兒,於你,只有孝道是最重要的,不然我曹氏何以治天下?」

    也許是因為初春午後的陽光太過溫暖,也許是因為難得與自己的母親在台城之外親密說話,曹姽突然趁著金根車一個微微的顛簸,順勢撲入曹致的懷裡。

    曹致輕輕「咦」了一下,猶豫著將手放到曹姽身上慢慢拍撫,斥退了上前問詢的宮人,才溫言道:「觀音奴,你今天怎麼了?」

    忍了又忍,曹姽告訴自己不想忍就不忍,悶悶地問道:「母親,您看到高氏就不傷心嗎?」

    許是覺得日光刺目,曹致偏過頭,曹姽看到她臉上的表情,只有一派靜謐,她似是在深思熟慮如何回答,最後卻問了曹姽一個似乎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阿奴,如今天下幾分?」

    曹姽雖疏於國家大事,卻並不愚笨,流利答道:「江左自是我曹氏東魏,南有越國蠻夷,關中有五部匈奴劉淵,冒充漢室後裔立北漢國,巴蜀有流寇李雄,河西涼州牧張軌亦不聽朝廷號令,遼東為父親的故地,天下的形勢便是如此了。」

    曹致見女兒雙螺上的髮帶因她跑動而有鬆脫,便細細捻起來抽緊那花結,曹姽幾乎因她這柔和的動作睡去,卻又清楚地聽到耳邊來自曹致的全然冷靜又帶著些許自豪的回答:「阿奴,你父親慕容傀號鮮卑大單于,受封燕王。關中北漢劉淵,自封北漢天王。巴蜀李雄為成都王,不敢稱制。至於涼州張軌,至今領著官銜。至於南越蠻夷,自是尚未開化的土民。」

    「因為他們都不是皇家正朔,漢室湮滅至今不過百年,於萬民中仍有餘威。」曹姽默默接道:「我曹氏受禪為帝,至於旁人,他們不敢!」

    曹致終有些欣慰:「所以阿奴你要記得,我們曹家的女人承漢魏正統,豈可與旁人相提並論。你問朕傷不傷心,不如去問你父親他離不離得了東魏的皇帝。」

    我也曾以為慕之離不了我,可他用死亡擺脫了與我相伴的命運。曹姽覺得眼眶微熱,匆匆直起身轉過頭掀簾,假作打量窗外風景,卻錯過了曹致讓她上集賢閣與兄姐一起讀書的話語。

    曹姽看得那樣目不轉睛,時間長到令曹致生疑。

    她亦稍稍側身朝窗前一望,原來一行車駕已行到烏衣巷。此處是建業城內一等一的勳貴住所,高頭大馬、通身富麗的豪門子弟素日往來,終無一人比得了眼前這位。

    王家的車隊因避讓出行的皇帝堵在巷口,當頭的三人足以讓全建業的女郎們將郊外的花兒盡數採了來,鋪在其人腳下。

    尤其是居中的那個少年,不過十四五歲的光景,端坐馬上,身形卻如初春玉柳,面色宛如墨畫中人,頭戴玉質漆紗籠冠,身穿月白大袖衫,彷彿座下那匹棗紅馬都染了仙氣。

    因還未及弱冠,這王氏公子妙年潔白,風姿郁美,不時與身邊陸氏公子頷首低眉,神情端凝,然二月的春風卻在玉面上流轉一道笑渦,眩暈了看花人的眼。

    獨在馬上的黑面少年乃是義興周處之孫周威,他風度姿容均不及王陸二人,然周氏多出沙場英傑,自有一股質樸悍勇之氣,不為其時的建業風潮所推崇,但稚齡有豪氣,舉手有威儀,亦不負義興周氏之名。

    曹致這下明白過來,想到阿奴年紀尚小,未必懂得這眼前的好處,便打趣道:「三位郎君,阿奴中意哪一個?」

    曹姽見王慕之那雙妙目已朝金根車望過來,她所知道的王慕之是成年之後、大婚之時,眼前她被這從未見過的十五歲少年稚嫩卻清朗的神氣所懾,猛地甩下簾子,紅著臉訥訥不得言。

    因這番神情絲毫避不了通透的曹致,見女兒難得羞紅了臉,曹致不禁朗聲而笑:「王氏郎君真名不虛傳,連朕這不通俗世的小女兒也曉得何為郎獨絕艷、世無其二所指。這三人,哪個堪為我們阿奴的駙馬呀?」

    曹姽答不出話來,復又撲入曹致懷中,銜蟬奴不解地蕩著尾巴圍著她們左轉右看,曹姽瞅準了機會,便揪住了那根洋洋得意的毛尾。

    銜蟬奴立刻痛叫一聲,曹致將它抱入懷裡,不知是第幾次告誡曹姽:「別鬧它。」

    曹姽氣哼哼地退到一邊,想起方才一瞥那翩若驚鴻的王慕之,便瞪了一眼瑟瑟發抖的銜蟬奴,決定今天好心情地不和它計較。

    再十天,建業城常科放榜遊園的日子,華林園外等候了幾多等待拋花擲果的女郎,郊縣的花農、果農則不厭其煩地數著五銖錢,指望年年常科的優勝都要如今年這般才歡心稱意。

    曹姽則滿心憤懣地坐在台城永巷道內的一株大柏樹上,不停攀折樹上的枝葉往下投擲黃門和宮人,一邊大嚷:「你們替我告訴母親,本公主今日不願在集賢閣讀書,本公主要去華林園!華林園,你們聽到沒有!」

    早有機靈的黃門在上樹的禁衛被踹下之後,偷偷到太極殿東堂稟告了荀玉,曹致聞之大怒:「這個孽障,就讓她待在樹上,朕看她能撐到幾時!」

    但觀音奴是ど女,從小受千寵萬愛,荀玉唯恐她從高樹上跌下受傷,著人要去看,心腹見機便把消息遞上:「姑姑,方才燕王慕容已入台城。」

    此時的曹姽越想越傷心,眼見日頭要偏西,自己卻困在這樹上,上天無門,下地她不甘心,更別說偷跑出台城入華林園看慕之。想著想著,不由就悲從中來,在柏樹嫩葉上灑了兩滴淚珠。

    突地一聲巨響猶如雷吼差點把她震下樹去:「觀音奴,你在樹上作甚?快下來,看阿爺給你帶的好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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