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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十六章 刻薄 文 / 莫采

    敞開的門窗間,可以清楚看到乳娘進進出出的身影,夏湘不由歎了口氣。乳娘家逢變故嫁得晚了,如今已經年過三旬,想想過去十年間,似乎一味顧著守在自己身邊,有家歸不得。

    莊上府裡兩頭拉扯,家裡大姑子強勢潑辣、胡攪蠻纏,府上姨娘明裡暗裡使絆子下黑手,乳娘這些年也不知如何挺過來的,難怪將將三旬,脊背便有些佝僂了。

    而這些難處,她從不跟夏湘提半個字!

    周玉年吃了兔肉,身心舒暢。

    近了,瞧見夏湘愁眉不展,不由問道:「扎馬步是個辛苦事,大小姐耐不得辛苦了?」

    夏湘這才回過神來,卻懨懨地:「嗯,今兒有些乏,」頓了頓,又正色說道:「先生今兒回去就張羅張羅,將那宅子賣了或賃了罷,盡早帶著師母和閨女兒搬過來。」

    夏湘心裡不安生,到底還是擺了擺手:「給先生放一日假,您現在就回去張羅罷。」

    周玉年打了個嗝兒,一股兔肉味兒:「敢情我今兒來一趟就為了吃頓兔子肉?」

    夏湘到底被他逗笑了:「吃兔肉不比上課快活?」

    「可什麼叫您給我放一日假,不該先生給學生放假?」

    「您不是湘兒的門客嗎?」夏湘狡黠一笑:「身份這東西,要靈活多變才好。」

    周玉年搖了搖頭:「哼,反正左右都是你的理兒!」說著,轉身出了門去。翻身上馬,朝夏湘擺了擺手,沿著纖細的田埂漸行漸遠。

    夏湘歎了口氣。朝屋裡走去。心裡尋思著,大不了把手頭兒這點兒錢都搭裡,將院子改成兩進三間。順便把掌櫃家的小子,周玉年家的閨女兒並著乳娘的小子小書都叫來一塊兒上課。

    驀地,夏湘想到了那個上山撿柴的戴言……算了,戴言還是別來了,自己操不過來這個心。一想到這院子裡會冒出好幾個孩子來。夏湘便忍不住皺眉頭。

    她嫌吵,嫌鬧,可也沒辦法。

    想好了應對。夏湘便商量乳娘,想將小書和小書他爹都接過來住。

    「……您看如何?」夏湘歡喜地望著乳娘,乳娘卻有些為難地皺起了眉頭。

    乳娘擔心的無外乎那麼幾點,怕那碎嘴大姑子說三道四。惹得家宅不寧。又怕別人說她瞧著夏湘年紀小。就拼了命地佔便宜。

    「做人無愧於心便好,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唄。」夏湘挑起眉梢,手指翻轉在各色絲線間,擺弄著打了一半的絡子,好言勸道:「便是為了小書,您也該早些拿主意。」

    乳娘猶豫了。回想昨兒回了一趟家,嘴裡越發苦澀起來。

    昨兒她回到家。還未邁進院門,就聽到大姑子站在院子裡。叉著腰大聲小氣兒訓斥自家男人:「守著那麼個癡傻小蹄子,有什麼出路?也不知府上哪個男人入了她的眼,讓她腿兒都軟了捨不得走!要麼就是個挨了巴掌賠不是的奴顏媚骨!如今跟著那傻子來了莊上,倒好,路過家門兒也不進來看看,她眼裡還有你這個男人,還有小書這兒子麼?」

    一字一句針似的刺到心坎兒裡,乳娘拿著銀子的手微微一抖,攥的更緊了。

    王安貴坐在門檻兒上,雙手抱頭,皺著眉頭,腦袋幾乎要鑽到褲/襠裡了。可大姑子還是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樣:「這樣的媳婦要她幹嘛?不如休了乾淨!」

    乳娘眉心一跳。

    「大姐!」王安貴終於開口了,這一聲喊沙啞粗嘎,十分難聽。

    「咋?還說不得了?你別忘了,小書誰帶大的!你累的要死要活沒飯吃,是誰給你做飯的!」大姑子甩著膀子,扭著屁/股往門外走去,走到院子中間,把個破竹筐一腳踢開,竹筐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兒,估計不中用了。

    大姑子推開門,險些撞到乳娘。

    「哎呦我滴天吶!」她尖著嗓子一聲喊,站穩了才看清眼前人,想到剛剛自己那些刻薄話,稍稍有些尷尬。

    然片刻之後,她咳了咳,便一臉驕矜地冷笑了兩聲:「真是稀客,還知道回家?還知道自己漢子是誰?趕明兒讓小書管你叫姑母,管我叫親娘得了!讓夏府那傻子管你叫娘去!」

    聽到大姑子說夏湘,乳娘捏著銀子的手都撐的發白了:「他大姑,大小姐可不是你說得的!」

    「哎呦呦,真笑死個人了!」大姑子轉身望著自家兄弟:「瞧著沒?你媳婦兒就認得那傻小姐,你和小書在她眼裡算個屁啊?」

    乳娘打小家教好,就不是個會罵人的。被大姑子氣的胸口疼,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王安貴老實,只好站起身來把大姑子往外推:「大姐!你就回去罷,我們兩口子一年見不上幾次,您就行行好兒,快走吧!」

    這話說的乳娘心裡一軟,對王安貴生出絲愧疚來,更加不言不語了。

    見大姑子又要扯著嗓子喊,王安貴無法,只好湊到她耳邊小聲嘀咕著:「靜屏肯定帶銀子來了,你回家等著,我過會兒給你送去。」

    大姑子一聽,將將兒到嘴邊兒的難聽話嚥了下去。

    「那你們兩口子聊,我先回去了。」她假假笑了一聲,眼珠子瞄著乳娘手裡捏著的錢袋子,態度和緩了不少,推門出去了。

    大姑子前腳剛走,王安貴便深深歎了口氣,好像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

    「我說你……」乳娘看著王安貴那可憐模樣兒

    ,也不好多說什麼,神色黯然地坐到了旁邊一處小杌子上,將錢袋擱在石桌上:「便是泥人,也還有三分土性呢,你怎麼就這麼任他數落?」

    任她數落便罷了,將你媳婦兒說成了娼/婦,你怎麼也不吭聲?

    這話乳娘沒有說出來,只在心底裡發霉,隨著一聲歎息,一口濁氣,生生吐了出來。至少,大姑子讓休妻的時候,王安貴沒有一聲不吭。再者,她心裡對王安貴對小書一直存著愧疚,不忍多說什麼。

    兩人相對而坐,一時無語。

    許久,王安貴小心翼翼地問道:「這回,能多呆些日子不?」

    望著王安貴眼裡閃爍的光亮,乳娘心裡越發愧疚了:「大小姐剛搬來,身邊兒沒個得力的不成。」

    王安貴目光一黯,拉著媳婦兒的手,寬慰道:「大姐是個刀子嘴,你是知道的,多擔待擔待。你那邊兒儘管忙,家裡我還照看得來,不愁。」

    乳娘眼淚含在眼窩裡:「趁著沒上秋兒,我回去給你們爺倆兒一人做雙鞋。」

    又把桌上銀子塞到王安貴手中:「這個你拿著,盡早給大姑子送去些,省著她整日跟你絮叨。」

    王安貴苦澀一笑,應了聲:「哎!」

    這時候兒,小書推門進來,乳娘眼睛一亮,連忙朝兒子跑過去,蹲下來拍了拍小書的頭:「小書,娘回來看你了。」

    孩子的臉很平靜,甚至有些冷漠。

    「大姑讓我來拿錢。」小書朝王安貴手上望過去,看也沒看他親娘一眼。

    小書跟自己生分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怎麼還是這樣難受呢?乳娘站起身,把錢袋子從王安貴手裡拿過來,從裡頭取了一多半銀子交到小書手上:「喏,陪娘說說話兒,過會兒再給你大姑送去。」

    「我和爹吃穿都要大姑張羅,這錢還留著幹啥?」他瞅了眼乳娘手上錢袋裡餘下的銀子,訥訥地說:「大姑說,你什麼都不管,什麼都得指著她,你還不樂意掏錢,天底下哪有這樣的美事兒?大姑說……」

    「拿去拿去!」乳娘將手上銀子都裝到錢袋裡,再不願聽這一句句誅心的話了。

    小書的表情依然冷漠,乳娘的眼眶卻濕了。

    王安貴走過來,點了下小書的額頭:「臭小子!你娘剛回來,就不能陪你娘說說話,親近親近?擺著一張死人臉,給誰看呢?」

    不說還好,這一說,乳娘的眼淚便刷刷地往下落。

    小書依然倔強地沉默著,老半天才澀澀地開口說道:「娘,別哭了。」

    乳娘將兒子摟在懷裡,小書卻苦著臉想要掙脫。乳娘手一鬆,小書向後退了好幾步,火急火燎地往外跑,口中說著:「我去給大姑送銀子。」

    王安貴拍了拍乳娘的肩膀:「孩子還小,不懂事。」

    乳娘將頭靠在王安貴厚實的肩膀上,一邊哭一邊哽咽:「不,不,是我這做娘的不好,小書才跟我這樣生分。」

    「別瞎合計,去年收成那麼差,要不是你拿月例貼補家裡,我和兒子可能早就吃不上飯餓死了……」王安貴歎了口氣,沒再說下去。

    兩人聊聊半年來家裡大大小小的事,聊聊去年的乾旱,今年豐沛的雨水,眼瞅著晌午過去兩個時辰了,小書卻還是沒有回來。

    直到天邊鋪了一層雲霞,小書還是沒有回來。

    「不等了,」乳娘站起身來,扯扯衣襟,難掩面上失落:「可能晚上在他大姑那住下,不會回來了。」

    王安貴想開口安慰幾句,嘴唇翕翕合合卻到底沒說出什麼有用的,只說了句:「我送送你。」

    失落的又何止一人?望著乳娘微彎著腰在土路上漸行漸遠,王安貴重重歎了口氣。若自己有些本事,也不至過著這樣兩地相守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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