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小偵查員 文 / 宋苬
王麥玲的小臉又瘦又髒,頭髮亂得像做飯棚子裡的柴草一樣。這還是以前的王麥玲嗎?我都快認不出她了。
她天天想媽媽,有時上著課就趴在課桌上偷偷哭了。老師走過來拍拍她的頭,安慰她,她就抽泣得更厲害了。
想得厲害時,她就一個人到自己的家裡轉轉。她家的屋門上都貼了封條,進不去,只能扒著門縫往裡瞧。屋裡空蕩蕩的,只有裝相片的相框和爸爸一排排的獎狀還在牆上。相框裡,媽媽笑得跟一朵花一樣。
這曾經是一個多麼幸福的家庭啊,轉眼就天翻地覆了。對於王麥玲這樣一個小孩子,怎能承受這樣巨大的生活落差呢?
如果說生活的極度困窘對她來說還不算什麼,沒有煎餅吃,沒有菜吃,沒有油吃,甚至有時連鹽都沒有,她望著擺在面前的窩窩頭和鹹菜水,直作嘔,她可以忍著,可以不吃。
可是她實在不能忍受的是那種生活的落寞,那種由熱鬧到冷清,由溫暖到淒清的反差。不久之前她還像一個小公主一般被眾人捧在手心,轉眼怎麼就如棄兒一樣被拋到了荒野呢?
他的父親王成不但是杜家莊歷史上最成功的隊長,在公社裡也是掛上號的。在村人的眼裡,他更像是個英雄,一個在生產戰線上衝鋒陷陣,戰無不克的英雄。
上工前,隊裡的男女勞力都要到王麥玲的家裡來嬉鬧一陣子,而她,王麥玲永遠是這個隊伍的中心。
她的一切都是好的,每一個細節都會在那些婆娘的嘴裡得到誇讚,而且一天誇了兩三遍,明天她們還會樂此不疲。
大姑娘和小伙子們則直接把她抱起來,高高舉過頭頂,像擊鼓傳花一樣從這個手裡傳到那個手裡,「玲兒,你罵一個,要不就不放你下來。」她急了,就伶牙俐齒地真罵了,惹得他們笑聲一片,像聽了仙樂一樣。
就連最不愛搭理人,一有空就板著臉捲煙卷的大爺,一看見她也變得笑瞇瞇的,還開了金口:「玲兒,吃飯了嗎?」
等他們的隊長王成吃完飯,把手一揮,他們就跟在他的身後下地去。
那時,王麥玲的母親總是溫婉地笑著,她用那雙勤勞而智慧的雙手使這個家裡的一切都成為全村人贊許、羨慕和競相模仿的對象。
她為自己剪裁的衣服,引領著杜家莊婦女們的穿衣潮流。她如果早上改變了髮型,到了中午,你去看看吧,家家戶戶的婦女們沒幹別的,都在對著鏡子剪頭髮呢。
在杜家莊,哪個女人能把自己的丈夫天天收拾得跟新郎官一樣,把自己的女兒打扮得像畫上的城裡娃?只有王麥玲的媽媽李玉花。
整個村子裡,只有她的丈夫下地有下地的衣服,推車有推車的衣服,一天的活幹完了,立刻把他洗乾淨,換上的確良褂子、毛藍褲,這是站街的衣服。
聽說供銷社裡新到了有花有鳥的手絹,第一個領著孩子往那趕的,一定是王麥玲的媽媽。
街上來了賣時興的方格布的,你這裡緊趕慢趕還沒到地頭呢,王麥玲的媽媽早拿著布票買布回來了,三剪兩剪下去,三下五除二縫好了,方格短褲已穿在王麥玲的身上了。
這個家是讓人艷羨的,也是贏得大家的尊重和感激的。
王麥玲的父親被任命為四隊的生產隊長時,它還是全村最窮的一個生產隊。種上的玉米只長棵子,不結棒子;秋收的時候,別的隊裡忙著收地瓜,他們一個個挎著提籃淨打量著能跟誰家借啦。往往還沒過去年就喝西北風了。
王成上任的第一年就帶領四隊的社員打了個翻身仗。人們怎麼也不敢相信,同樣的地,種出來的莊稼差距怎麼那麼大。
那一年,四隊的玉米棒子一個個長得跟牛角似的,有的一棵上長一個還不過癮,非要長兩個。四隊的大人孩子都快被玉米棒子壓彎腰了。
更厲害的還在後頭呢,到了秋末,一钁頭下去,那地瓜一個個就跟小枕頭似的,他們哪還有功夫挎著提籃瞎轉悠呢。四隊的場院裡徹夜燈火通明,地瓜堆得像小山。
這一年的冬天,街頭巷尾,茶餘飯後,只剩了一個酸溜溜的話題,那就是四隊誰家的地瓜干沒處放了,誰家被金黃的玉米面煎餅撐得走不動了。
王成像變魔術一樣給四隊的社員帶來了吃不完的糧食,使他們成了這個村子裡的富戶,使他們成了「富人」。
而他創造富裕的傳奇並沒有就此結束,而是才剛剛開始。他臨危受命接任二隊的隊長,二隊的那些出了名的連雜草都不願意長的山嶺薄地在他手裡成了專產大地瓜的聚寶盆。
還有那臭名昭著的「澇溝子」,多少年來,人們種上,就沒有打算來收過。澇的時候它比哪裡都澇,莊稼在被太陽曬得滾燙的泥水裡泡著,幾天就黃了。旱的時候它比哪裡旱得都早,其他地裡才剛有點跡象,這裡已經煞有介事了。
他帶領二隊的男勞力在「澇溝子」開出兩條壕溝。二隊人很是不以為然:換湯不換藥!不用說兩條溝,以前的生產隊長三條四條都開過,也沒見有什麼用。
說來也怪,從此「澇溝子」就像著了魔似的,種啥長啥,那莊稼黑油油地長起來,旱澇保守。這回連那些抽著旱煙袋的莊稼把式也服了,「看來這開溝也有學問啊,也得開在點上。」
他成為五隊的隊長時,五隊的社員立刻歡呼雀躍,他們看到了希望。然而不管他們的期望有多大,王成還是大大超乎了他們的期望值。
從此「五隊」成了財富的代名詞。因為那個年代的財富就是用一小甕一小甕、一大瓷缸一大瓷缸的糧食和一垛垛的地瓜干來衡量的。
在那個時代,有多少像杜家莊人一樣的農村人靠糧食也為糧食而活著!
至此,王成的獎狀都快掛不下了。
他用智慧和汗水為這個村莊帶來了財富和幸福,同時也為自己贏得了榮譽。他無數次地掛上大紅花,站上村裡的、區裡的、公社的和縣裡的領獎台。他與區長同過台,與公社書記合過影,與縣委書記握過手。
王麥玲的母親不得不忍痛割愛,把她的畫子,如《白毛女》、《紅色娘子軍》和《智取威虎山》等分批從牆上撤下來,為她丈夫的獎狀騰出地方。她還要把自己的相框勻出一部分,擺上一些他或蹲、或坐、或站的身掛大紅花的照片。
當這個家庭被榮譽的光環罩著的時候,淳樸的鄉鄰們也以他們的方式毫不吝嗇地表達他們對王成,對這個家的感激之情。
他們不厭其煩地把他描繪成一個充滿傳奇色彩的天才:他只上了半年學,口算能力卻比會計的算盤還快還准;他大將風度,雷厲風行;他、、、、、、。
他們愛屋及烏,給予他的女兒以特別的關愛,給予他的妻子以真誠的讚美。他們每天晚飯後都要一撥一撥地走進這個家,閒話一會兒家常,有意無意地說一些感激的話,否則他們這一夜就會被良心折磨,不能安心地入睡。
如今,這一切都成了過眼雲煙。這個家庭褪去了一切光環,失去了所有的榮耀和尊嚴,成了違反計劃生育政策,犯了錯誤,該遭萬人唾棄,避之唯恐不及的問題戶
那個曾幾何時還讓他們感恩戴德,佩服得五體投地的王成現在只不過是一個犯了錯誤的一般群眾。仔細看來,原來他也沒有什麼過人之處。那些曾經讓他們肅然起敬的獎狀,現在不過是些糊牆的紙而已。
他們終於可以心安理得地吃著他帶給他們的糧食而不必夜不能寐了。
那個不久之前還被眾人像星星像月亮一樣捧著的,如畫上的人兒一般的小女孩,幾天不吃飯,幾天沒人管,原來也不過是面黃肌瘦,灰頭土臉的農村娃。
王麥玲走出家門,一路上都是人們的白眼,好像他們只有連對這個孩子也不留一點惻隱之心,才能足以表達他們對這個違反計劃生育政策的家庭的憎惡和不齒。他們中的好些人抱著痛打落水狗的信念,只恐怕找不到機會。
「不要跟麥玲子一起玩。」他們對自己的孩子吩咐道。
王麥玲還太小,還天真地以為她的天空並沒有變得那麼壞。她還是帶著純真的笑容,叫著「大娘」或「大爺」,向曾經疼愛她的鄉鄰伸出小手,結果卻是自己的手被厭惡地甩開了。
推碾的時候,她端著小瓢在碾道裡等一個下午,那些大人們走了一撥又來了一撥,都當她不存在,誰也不讓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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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這些驟然的變故她懵懂茫然,不知所措,又羞又怕。
王麥玲用眼淚祭奠著過去,用惶恐的眼睛望著前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