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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校園如戰場 文 / 宋苬

    秋收還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著。遠處的地裡,各生產隊的勞力這兒一簇那兒一簇,在刨地瓜,然後運到各隊的場院裡去。

    場院里拉起了電燈。晚飯後,各家各戶,男女老少都出動了,他們挑著筐子,挎著提籃,拿著銼刀,打著燈籠。老人還抱來了破棉襖,小孩子興奮地晃著手裡的手電筒。

    隊長和會計正指揮著分地瓜。有點名的,有記賬的,有裝筐的,有抬筐的,還有抬秤看秤的。

    各家分到的地瓜要當夜切完,因為明天還要下地刨地瓜,晚上又有新的地瓜要分了。

    母親在山坡上找了個乾爽通風的地方,父親負責把分好的地瓜運過來,母親就飛快地用銼刀把地瓜銼成一小堆一小堆的地瓜片,我則把切好的地瓜片一塊挨一塊地擺開。弟弟也學著我的樣子擺地瓜片,可沒多久就就開始搗亂了。

    夜深了,田野裡的燈火這兒一點那兒一點,大地靜悄悄的,只有銼刀「呼哧,呼哧」的聲音在深秋的夜裡此起彼伏,間或聽到人的一兩聲咳嗽。

    夜涼了,老人們都穿上了抱來的破棉襖,她們的腿腳不便,在地上坐著、跪著、爬著。弟弟睡著了,用小被子和媽媽的衣服包了,放在地頭的地瓜秧上。

    不知不覺天亮了,太陽從東嶺後頭升上來,各家收拾東西,呼兒喚女地回家吃早飯。

    今夜又將是個不眠之夜。

    等到秋收接近尾聲的時候,該上晚自習了。

    山野裡的地瓜都刨完了,地瓜秧也運回來在場院裡晾著,地瓜葉被霜打得黑乎乎的。山坡上一片一片的雪白變得越來越稀疏,還沒有完全曬乾拾起的地瓜干也只是些末尾的零零碎碎的小塊了。

    小草枯黃了,在秋風裡瑟瑟。偶爾還有一隻小螞蚱獨自在枯草間蹦躂。今天是我第一次上晚自習,可不能遲到了。可是,越著急,這些零碎的小地瓜片拾起來越沒完沒了。

    村裡人家的燈火次第亮起來了。

    當我跟頭咕嚕地趕到學校時,正趕上老師還沒上課呢。明亮的燈光把夜晚的教室照得格外敞亮而溫馨,同學們的臉看上去也與白天不一樣,有點陌生。

    沒有了農活,我們總是早早地吃了晚飯就趕到學校。同學們帶了各式各樣的手電筒,都拿細繩在手電筒的兩頭栓了,由肩膀斜挎到腰間,感覺像畫上的八路軍挎著駁殼槍,特別神氣。孩子們在校園裡瘋夠了,晚自習才開始了。

    這節課老師先教了「棉花」。在洪亮的跟讀聲中,總有一個不和諧的聲音「nianhua」。

    老師停下來問:「是誰讀nianhua?」同學們都一齊看向張志生,「老師,張志生讀nianhua」。老師把他叫起來單獨領讀了幾遍,他還是讀nianhua。

    班裡的同學都笑翻了,五年級的大學生也沒心思做作業了,趴在本子上撲哧撲哧地偷著樂。

    突然,「乒乒乓乓」的敲窗聲和人的喧鬧聲把人嚇了一跳,課堂被打斷了。大家同仇敵愾地把目光轉向教室北邊的窗口,「敵人」又來偷襲了。

    坐在窗子旁邊的五年級的大同學氣憤地把窗戶打開時,外面悄無聲息,「敵人」已經撤了——別以為平安無事了,「敵人」的撤退是為了更大的反撲。

    山裡的冬夜是漫長的。這個時節的太陽像一個老人,已經度過了生命的青春年華,蒼白虛弱而步履蹣跚地急於到西山後頭躺著去。才過五點,山村就沉入無邊的黑暗、清冷和寂寥裡。

    村裡的半大姑娘小子們卻是風華正茂,有的是青春和活力。他們不能像他們的父輩那樣,一黑天就關上昏黃的電燈或煤油燈上了炕,然後在炕頭上熬過這漫漫長夜。往往睡了好幾覺,毫無睡意了,還不到半夜。

    如果在窗戶底下仔細聽聽,就會聽見屋裡人望著窗外的大月亮輾轉反側,長吁短歎:「唉!怎麼還不雞叫呢?」

    沒有了農忙的勞累,那些半大姑娘小子們只好想方設法地發洩多餘的精力。而那個燈火通明、生氣勃勃、打破了山村的寂寞的學校就是他們最想去消遣的地方。

    教室北邊的窗戶朝向大路,這為他們的行動提供了方便。

    他們貓在牆根底下,跟老師和同學們「打游擊」。

    他們「聽牆根」的水平是相當高的,總能在師生極其投入,極其忘我的時刻發動襲擊—爆發出各種驚人的聲音,以求一招致命,把人嚇個半死。

    好的時候是鑼鼓齊鳴,不好的時候是鬼哭狼嚎,不好不壞的時候就像今晚上這樣,叮叮噹噹,乒乒乓乓。

    幾年來,不堪其擾的時候,像五年級這樣的大學生,我們一年級這樣的小學生以及那些不大不小的學生也發動過有組織和無組織的不懈反擊,甚至「吳老頭」這樣的資深「整人」專家親自組織,親自掛帥,也沒能把他們怎麼樣。

    無奈他們的游擊戰術運用得太爐火純青了,對革命年代的既有繼承又有發展,可謂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杜家莊和平年代的新遊記戰略也可以概括為十六個字:「我進敵退,我退敵進,我追敵跑,我疲敵擾。」

    從戰場的實地考察來看,這股歪風邪氣不但毫無遏止的苗頭,還大有蔓延之勢。

    特別是今冬他們的領導班子換屆之後,初次過招就顯示出了隊伍的嶄新的戰鬥力,不但人員空前壯大,而且充分展示了「穩准狠」的戰鬥作風。

    帶出這支「高素質」隊伍的不是老謀深算的相對年長者,而是年齡較小的一位,大名「張強」,若是正面人物,堪比年少有為的周瑜。

    據說幕後還有一個女軍師,就是唐新文老師的鄰居杜香,「女諸葛」之名當之無愧。這兩人沒生在三國時期甚是可惜。

    今晚他們的戰鬥力好像特別旺盛,估計吃得不錯,蛋白質過剩。唐新文老師這裡剛一走出教室,他們就紛紛從窗台下露出頭來,並公然與窗子旁的同學展開了口水戰,甚至短兵相接。這種零距離接觸實屬首次。

    我們這一教室的大同學小同學男同學女同學今晚攝入的能量也不少,特別衝動。

    俗話說:衝動是魔鬼。這一衝動,我們就感覺不是自己了,熱血直衝腦門。我們不約而同地一腳把凳子踢翻在地,極具挑釁地湧向窗台。

    誰知「敵人」比我們還衝動,熱血直衝天靈蓋,一手抓著一個窗扇就躍上窗台,好傢伙,直接跳進教室來了,衝開一片陣地。

    雙方先是像鬥雞一樣互相對峙了片刻,還是「敵方」先打破了僵局,摔書,踢凳子,瞪眼睛,意思是說:來呀,上啊,能把老子怎麼樣?

    突然張志生和幾個一年級的男生真的操起笤帚,掄起凳子,哇呀呀大叫著就上來了,眼看著一場肉搏戰在所難免。

    「敵人」定睛一看,衝上來的不是大個的,而是一群小娃娃。豈有此理,這不是拿窩窩頭不當乾糧,把人看扁了嘛。

    張志生偏不識好歹,衝著他們的頭兒張強就過去了。那裡早擼袖子等著了:可別怪我欺負兒童,這可是你自找的。

    作為張強的鄰居,我深知此人拳頭的厲害,在我們左鄰右舍,打遍天下無敵手。而且我向來看不慣他,天天板著個臭臉,耍酷給誰看。

    眼看張志生要吃虧,我搶先一步橫在他倆之間,張強的拳頭要不是收得快,估計我的鼻子早開花了。

    「你打呀,你打呀!」我被戰鬥場面鼓舞著,來勁了,直往他身上拱。張強連連倒退,「我、、、、、、我好男不跟女鬥!」

    「有本事,你過來受死!」他又指著張志生說。

    張志生把我扒拉到一邊,兩人就扭在了一起。在這千鈞一髮之際,電影裡的畫面上演了,有人大喝一聲:「住手!」

    大家回頭一看,不是別人,正是唐新文老師。敵方一看大事不好,要從原路撤回,溜之大吉。

    一看,別想了,兩個窗口早被不知什麼時候冒出的另外三個老師守上了,被人甕中捉鱉了。

    怪不得唐新文老師消失了一陣子呢,原來是「請君入甕」啊。

    自投羅網,大快人心!

    我們瞅著一屋子的俘虜,心裡說:你們也有今天!俘虜們一個個大義凜然,要殺要刮悉聽尊便的神氣:老子英明一世,糊塗一時,不想今天小河溝裡翻了船。

    真是眾目相對,分外眼紅。

    「吳老頭」看著一干「人犯」整整齊齊地排在那裡,這場景立刻勾起了他的「癮」—「管理」人的癮。他倒背雙手,清了清嗓子,「我就不信『管理』不了你們!」。

    他從之乎者也、君子小人開始,一直講到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本來還要準備背幾篇語錄,可是那些姑娘小子們臉上的不屑神氣使他很是心虛。

    那神情顯而易見:裝什麼裝,我們還不瞭解你?你以為還是當年我們做你的學生的時候嗎?

    特別是張強那滿是敵意的眼神使他不敢直視:畢竟他是被自己親手『管理』跑的,而且他可是當年公認的最好的學生之一。

    這時唐新文老師進來了,從辦公室拿來了二胡。

    他走上講台,微笑著說:「今晚月色如水,難得大家聚在一起,我們學習一首歌曲,共同慶祝吧。」

    然後他安排那些姑娘小子們坐到同學們中間去。大家把凳子拼接起來,擠在一起坐,教室裡立時顯得更加充盈溫馨了。

    「吳老頭」感覺氣氛不對,本以為自己是今晚的主角,可是形勢急轉直下,三個老師悻悻地溜到自己班裡去了。

    剛開始那些姑娘小伙子們還很不適應,別彆扭扭,臉紅脖子粗,如坐針氈,恨不得變成小耗子找個老鼠洞溜出去。

    當老師拉起二胡,放聲高歌時,大家立刻被優美的樂曲和歌聲吸引了。

    在那個精神食糧比物質生活還要匱乏的年代,在這山村的寂靜無聊的夜裡,這是多麼難得多麼高雅的享受啊,真是如夢如幻一般。

    即使是在做學生的時候,他們也沒有正經上過音樂課,因為那個年代的農村小學很少有專門的音樂老師,如果能碰到像唐新文老師這樣既能拉又能唱的老師,能上音樂課,那是孩子們中彩了,是他們的福氣。

    「西邊的太陽快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靜悄悄,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唱起那動人的歌謠、、、、、、」

    老師先是一句一句地教,然後大家一遍一遍地齊聲唱。每個人都唱得那麼投入,那麼忘我,那麼動情。

    今夜只有歌聲,只有音樂,只有愉悅,只有友愛,只有祥和,只有優雅—今夜無戰事!—從今無戰事!

    不知不覺,下晚自習了,大家意猶未盡,只恨時光匆匆,第一次感覺冬天的夜原來如此短暫。

    唐新文老師說:「今夜有月全食,不如我們共同欣賞完了再回家吧。」大家立刻歡呼雀躍。

    我們和那些半大姑娘小子們一起,在老師的帶領下走出教室。廣袤而深邃的夜空裡,月光清冽如水。

    老師被大家簇擁在中間,仔細為我們講解有關月食的科學知識。張志生跟他的「新同桌」張強好得把我和王麥玲都撇一邊了。他們兩個你背我一下,我抱你一下,大有不打不成交,相見恨晚之感。

    我和王麥玲一旁嘀咕:「真是搞不懂,剛才還冤家對頭似的,轉眼就好成一個頭了。」

    只聽老師說:「『天狗吃月亮』的說法是不科學的。」

    一會兒,月全食開始了,張志生興奮地叫起來:「天狗吃月亮了!天狗吃月亮了!」

    我們看著趴在張強背上的張志生,一起哈哈大笑,老師也笑了。

    其實我也一樣,雖然已經明白了月食的科學道理,可還是覺得月亮旁邊那個黑影就是天狗,它就像我們小孩子八月十五吃月餅一樣,一口一口地把月亮吃下去了。

    夜,漆黑一片。

    當我們打著手電筒回到家時,月亮已經一點一點地鑽出來了。不久,還是那輪圓月掛在夜空裡,月光如水。

    或許當那些半大姑娘小子們走進家門的時候,他們的已經睡醒了好幾覺的母親會在幽幽的月光中罵道:「三更半夜不睡覺,你又到哪裡野去了?」

    無論母親怎麼罵,今夜他們都不會生氣,不會還嘴,因為他們的身心還沉浸在無盡的喜悅和別樣的感受中,就像剛剛經歷了一場全新的洗禮。

    他們要去躺下,躺下來好好地咀嚼回味。

    從前一沾枕頭就睡著,沒心沒肺的他們,忽然間沒有了一點睡意,有了心事。

    今夜無眠!

    第二天,杜家莊熱鬧了。

    幾個半大姑娘一聯合,搬起小板凳就要回學校上學。領頭的是杜香。

    她們的母親在後面追著罵:「你這是抽的哪門子風?這麼大的人了,不在家裡好好學攤煎餅,下地掙工分,還上什麼學,也不怕人家笑話。」

    「我不管,笑話就笑話,反正我要上學。」她們頭也不回地說。

    母親們怎麼也想不明白,昨天還好好的,怎麼一夜之間自己的孩子就吃了秤砣鐵了心,非要上學呢?是發燒燒糊塗了,睡覺睡盲杖了,還是中邪了?

    昨夜睡夢中的母親們怎麼會知道在那個小學校裡發生的一切呢?她們又怎麼明白這個看上去與千千萬萬個夜晚沒有任何區別的山村的冬夜如何震撼了他們的孩子的心靈,影響了他們的一生?

    她們想,頂多不就是「天狗吃月亮」嗎?那又怎樣?天上掛著的還不是幾十年前,幾百年前,幾千幾萬年前的那個月亮?

    上學有什麼用?還妄想成才?你也不對著鏡子照照,是那塊料嗎?你以為你是誰,張東芝啊?除非月亮真被天狗吃了,不再升起,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

    總之,不管她們怎麼罵,那幾個半大姑娘早把自己的小板凳重新安放在當年拿走它的地方,從此回到了學校。

    此刻,如果她們的母親們知道自己的孩子幾年後能考上初中,並最終像張東芝那樣變成金鳳凰,飛出山窩窩的時候,她們早美得暈過去了,而不是跟在她們的孩子的屁股後頭罵大街了。

    關於這個夜晚發生的故事及其效應我好像已經講完了,應該就此打住,可是偏偏它還有個附加作用,我在這裡還要佔用大家一點時間,順便提一下。

    就是,自那個晚上之後,親愛的張志生同學再也沒有把「棉花」讀作「nianhua」,並且從此之後,越來越字正腔圓,口齒伶俐了。

    大家都說,他是在操起笤帚衝上去的一剎那靈光附體了。看來衝動不單是「魔鬼」,更是「巫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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