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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86章 苦夏(1) 文 / 雲意遲遲

    一連四五日,日頭毒辣辣的就像是火球,不知疲倦地從早烤到晚。歪脖子大楊樹的葉子被曬得蔫頭巴腦的,蜷曲了起來。柳河邊的那一段緩坡上泥地被曬得又白又實,即便拿木棍往泥地上一杵,也不過留下一個淺淺的坑。除了柳河邊的植物有點綠意之外,天地間所有的事物似乎全都變得灰濛濛的。

    周全榮悻悻地看著明晃晃的太陽,扯了扯領子:「這狗日的,一連十天了,也不下陣雨來!」那身公服終於穿不下去了,領口袖口全都被汗水漬得又膩又黃。

    容樹媳婦討好地道:「周老爺,都說大旱之後必有大澇。縣衙裡可真是有先見之明,至少今年我們村不用受這澇災之苦了。」

    周全榮沒應這個話茬,不住地用手抹著汗,問道:「綠豆湯熬得怎麼樣了?」

    「快好了,快好了!」容樹媳婦掀開鍋蓋,看著裡面綠瑩瑩的湯水正上下翻滾著。

    莊善若往土灶裡填了兩塊乾柴,手搭涼棚遠遠地看著柳河裡頂著正當午的烈日勞作的民伕,想從那些身影中找出伍彪來,可是一片黑黝黝的脊背,哪裡分得出彼此。

    周全榮盯了那鍋綠豆湯,只覺得嗓子眼裡冒煙,頗有幾分想念裡正家裡在井水裡冰鎮過的綠皮紅瓤的大西瓜。

    「這綠豆還是你們村裡的大戶送來犒勞的,念在天氣苦熱,給你們去去暑氣,可得仔細著……」話音未落。突然聽見光噹一聲巨響,燙得灼人的柳河裡激起了一大片的浪花。

    「怎麼了,怎麼了?」

    「出啥事了?」

    一大群民伕放下手裡的工具,踩著泥水呼啦啦地圍了上去,七嘴八舌地議論個不停。

    「怎麼回事?」周全榮的眉頭又緊緊皺起來了,原來以為這是個肥差,總比守在衙門裡看人冷臉子要好,還能吃香的喝辣的。不過人算不如天算,要知道是這能曬死人的鬼天氣,他寧可就窩在衙門的角落的納涼了。

    「別是又有人中暑了吧?」容樹媳婦搓著手。

    莊善若心裡咯登了一下。從前天開始。便陸陸續續有人中暑發痧。常常是幹著幹著,便一頭紮到了地上不省人事了。這也難怪,好好的人站在外頭也能被曬得發暈,更別說那些下著苦力的民伕了。

    嘩啦啦。人群突然散出了一條道兒。只見伍彪裸了上半身。身上又是泥又是水的,背上馱了一個人從柳河裡大踏步地過來。

    莊善若不由自主地站起了身子。

    「走,我們看看去!」容樹媳婦一招手。提了裙子,和莊善若迎了上去。周全榮嗓子眼裡悶哼了一聲,背了手怏怏地湊了上去。

    伍彪將背上的人輕手輕腳地放在了柳河邊的一棵大樹下,借了一點陰涼。

    「怎麼了,怎麼了?」周全榮咋咋呼呼的。

    「老爺,又有人中暑了!」

    「不過是中暑,又不是沒見過,有什麼稀奇的,趕緊散了,散了,幹活去!」

    有幾個人挪了挪腳步,但是更多的人卻在大樹下圍成了一個圈兒。

    伍彪將那個中暑了的人褲腰帶鬆開,又將手腳攤開,取了自己腰上繫著的破褂子,一下一下地給他扇著風。

    「呦,這不是劉全嗎?上半年得了場痢疾,差點就把小命交代過去了,怪不得這身子骨還虛得很。」

    莊善若定睛一看,只見這個叫劉全的民伕也就四十上下,正值壯年,可是全身上下濕漉漉的,臉色青白,眼睛緊緊地閉著,幾乎像是閉過了氣去。

    容樹媳婦從旁喊道:「扇風又有啥用,掐人中,掐人中!」

    伍彪頓了頓,丟了手裡的破褂子,屈了腿,伸了右手的大拇指掐在了劉全的鼻下唇上。可是劉全像是死過去了一般,除了微弱的呼吸,竟全然沒有動靜。

    「你這勁兒使得不對,讓開我來!」只見容樹媳婦撩起了袖子,伸了蓄著長長指甲的大拇指,狠狠地掐在了劉全人中的位置。她體態豐腴,情急之下也顧不得什麼,蹲下來的時候領口露了大半的春色,更是看著邊上那些眼睛不老實的民伕著急上火。

    「哎呦——」劉全長長地透了一口氣,眼珠子滾了幾圈,總算是醒轉了過來。

    「醒了,醒了!」容樹媳婦喜道,趕緊撤了手,卻在劉全的唇上留下了一道紫色的血痕。

    伍彪鬆了口氣。劉全本在他身邊做活,嚷了幾聲不舒服,他也沒有留意;沒想到話音剛落,整個人便直挺挺地往後仰了過去。幸虧是在柳河裡,要是在地上,後腦勺可就要磕出血來了。他將目光轉到一旁莊善若的臉上:「拿碗涼水來!」

    「哎!」莊善若趕緊跑到木板桌旁,倒了滿滿的一大碗的涼水,等跑到劉全身旁的時候,連潑帶灑也就剩下半碗了。

    伍彪便扶了劉全的頭,莊善若也顧不得避嫌,將水送到劉全的唇邊。劉全小口小口地喝了,臉上也漸漸有了人色,眼珠子也慢慢地活泛了起來。

    只聽得有人酸溜溜地道:「劉全,你倒是因禍得福了!」說話的便是撇了腿站在一旁流里流氣的許寶田。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周全榮也暗自鬆了口氣,「趕緊幹活去,別只顧著偷懶了!」

    民伕們不動。

    雖然沒有風,可躲在這大樹的陰涼下,可比要在太陽裡直接炙烤要好受得多了。有人往太陽地裡略探了探頭,馬上像是被火烤著了似的將頭縮了回來。

    bsp;「窩在這兒做啥,還沒到歇晌的時候呢!」周全榮作勢揮著手裡的鞭子。

    莊善若近距離看著伍彪乾燥得起了皮的嘴唇,裸露的上身被曬得愈發的黑亮了,有些地方還被曬得褪了皮,心裡不由得一陣心疼,想著應該讓他將那件新做的褂子帶過來——穿著雖熱,可是好歹也能擋擋這毒日頭。

    「老爺,再幹下去,可就要躺倒一片了!」許寶田伸了手抓了抓襠部,斜睨了眼睛道,「這毒日頭,站著不動全身是汗,這若是一動,就更像是在蒸籠裡蒸了一樣。吃的東西又沒有油水,全身上下可是沒力氣得很哪!」

    民伕們附和著。

    周全榮本就忌憚許寶田幾分,很沒有底氣地呵斥道:「縣衙裡讓你們過來是幹活的,可不是來享福的!」

    「得,我身子骨弱,等會兒暈倒了還得讓人費力馱我,倒不如就在這兒坐了,還省了彼此力氣。」許寶田耍賴地盤腿靠了樹幹坐了。

    周全榮急出了一頭的熱汗,紅頭赤耳的催促道:「快起來快起來,有你歇的時候!」

    許寶田充耳不聞,反而微微地將眼睛合上了。周圍的民伕見狀,雖然不敢像許寶田那般當眾不給周全榮面子,可也躲在陰涼地裡沒挪窩。

    「起來,起來!」周全榮騎虎難下,只得咬了咬牙對著許寶田揮起了手裡的鞭子。

    說時遲那時快,在一旁的伍彪伸了手一把抓住了他的鞭子。

    許寶田聽到異響,睜開眼睛,皮笑肉不笑地道:「老爺,我別的本事沒有,這身皮肉就是抗打。您老若是不怕白費力氣,儘管將那鞭子招呼上來就是了。我可是實在是沒力氣了!這抬了腿嘛,手上沒力氣;這提了手吧,腳上又不得勁。我恨我娘把我這身子生得弱,也只剩下坐著的力氣了。若是再和老爺多說幾句話,恐怕連坐著的力氣也沒有了,還得躺著了。」

    人群裡傳出了壓抑的笑聲,和無賴講理是最不划算的。

    「你,你……」

    「周老爺!」伍彪鬆了鞭子,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指著天上明晃晃的太陽,道,「這大日頭的,可是著實上不了工。站在柳河裡上頭曬,下頭蒸的,整個人都要被烤熟了。」

    「就是,就是!」民伕們應和著,既然有人當出頭鳥替他們說話,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周全榮沉了臉:「可是這工期……」

    「周老爺,實不瞞您,即便是鄉親們被趕著上工,那也只有磨洋工的份兒。倒不如請周老爺賣個好,延長歇晌的時間,磨刀不誤砍柴工。」伍彪露出了兩排潔白的牙齒。

    周全榮躊躇著。

    張得富從旁道:「前兩日倒的都是些年長體弱的,再這樣熬下去,恐怕連壯漢也撐不住了。到時候中暑發痧倒了一大片,即便是周老爺的鞭子再厲害,這一群病怏怏的也是耽誤工期!」

    周全榮臉色便有些很不好看了。

    伍彪又趁機道:「我們念著周老爺的好,定不會讓您為難,到底這柳河也是為我們自個兒疏浚的。反正這天也暗得晚,正午多歇了一個時辰的晌,少不得傍晚的時候補回來就是了,耽誤不了工期。」

    周全榮無法,悻悻地看了看太陽,順坡下驢了:「成,歇歸歇,可幹活的時候得賣點力氣!」

    民伕們一陣歡騰,趕緊往窩棚裡躥——窩棚裡再悶,也比在外頭直接烤的好。只剩坐著的力氣的許寶田跑得比兔子還快。

    容樹媳婦吆喝著:「綠豆湯成了,喝了再歇,喝了再歇!」

    可是哪有人理她,一個個被大太陽追著往窩棚裡跑。

    周全榮捏了捏手裡的鞭子,慢騰騰地走在後頭,衝著前面的伍彪叫道:「哎哎,前面那個黑大個,你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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