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75章 恥辱 文 / 雲意遲遲
莊善若騰雲駕霧般走在路上,腳上像是踩了兩團棉花,使不上勁來。
雙臂依然**辣的,那五十兩銀子沉甸甸的觸感,不單單留在了雙臂上,更在心裡烙下了恥辱的印記。
她忘了鸞喜和自己說了什麼,只記得鸞喜見了她丟下銀子落荒而逃的模樣仰了頭桀桀的笑聲,直笑得她心裡發毛。她才發現原來的那個熱忱單純的許三家的丫頭喜兒早就死了,取而代之的是許德孝年輕得寵的四姨太鸞喜。
莊善若坐到了柳河邊。
柳河水依舊默默地朝東奔流,不問人間悲喜。柳河邊的柳樹原本招搖的長枝條憔悴了幾分。秋風一吹,枯黃而蜷曲的柳葉便紛紛揚揚地落到了莊善若的肩頭。
莊善若隨手折了一根細長的柳條,輕輕地甩在水裡,看著柳條在水中盪開一圈圈的漣漪,思緒也便隨了那漣漪一圈一圈地放大開來。
「若是大郎沒得這一場病,他們家也沒落敗,嫁到這樣的人家,你怕是歡喜也歡喜不過來吧?」
鸞喜尖刻的聲音響在耳邊,莊善若心中不由得一顫。
你怕是歡喜也歡喜不過來吧?
是不是?
是不是?
是!
嫁個家境殷實的如意郎君,自然是她這個孤女想也不敢想的奢望。可是捫心自問,她難道真的沒有抱過一絲僥倖的心理?
莊善若心中悶悶的,鬆了手中的柳條,柳條在流河水中略沉了沉,便斜斜地順了河水流到下游去了。
她這十六年,就像是這柳條,無所依靠,被命運的漩渦推著往前走,身不由己,辨不清方向。
許家安自然不壞。即便是癡傻得最嚴重的時候,她也沒有厭棄過他,反而對他是又憐又敬——憐他在最狂妄的年紀折翼,敬他情比金堅之心。
有沒有對許家安動過心?
有!
動心只有一刻。卻不足以消弭掉將人當作物的恥辱——不夠愛,便豁不出心腸將剩下的幾十年繫在許家安的身上。她不是籐蘿,許家安也不是她可以依附的大樹。
鸞喜鑽了死胡同,可是她有一句話卻說得不錯——「這世上誰都幫不了你,只有自己替自己打算了。」
莊善若想到這兒不由得苦笑了一聲,枉她還日夜憂心鸞喜在宗長府上的日子不好過,可她小小年紀憑了絕地求生的勇氣,早就扭轉了乾坤。反倒是她,畏首畏尾,憂前懼後。竟將日子一天天地蹉跎了下去。
莊善若低頭看流河水中自己的倒影,面容依舊年輕,眼中卻籠了一層陰翳,帶上了沉沉的暮氣。
天下之大,何處為家?
是要將自己如鸞喜那樣變成一條毒蛇。將禍心包裹在柔軟冰涼的身軀中,待謀到了機會便昂首給他人以致命的一擊,來獲得自己喘息的機會?還是依舊像現在這樣,聽從自己內心的聲音?
「啪!」有一顆小石子被人擲入水中,莊善若凝眉沉思的倒影晃成了無數個幻影。
「媳婦!」是許家安又驚又喜的聲音。
莊善若回頭,迎上許家安殷殷的目光,心中突然沒由來的湧上了歉意。
「大郎。你怎麼在這兒?」
「嘿嘿!」一襲青衫的許家安清俊儒,不說話的時候誰又能看出他的隱疾,「下了學,來柳河邊看看。」
莊善若起身,拍了拍雙手,道:「看什麼?」
許家安眼中是掩飾不住的熾熱。目光像是黏到了莊善若的身上,道:「轉眼又到秋天了,看看柳河裡還有沒有大鯉魚可捉。」
莊善若唬了一跳,不由得想起上年許家安為了替她捉鯉魚失足滑到柳河中病入膏肓的舊事來,忙道:「大郎千萬不可莽撞。萬一掉到河裡可是了不得的!」
「我知道!」許家安朗聲道,「學生中有個叫孫孝的深諳水性,自會走路起便會游泳,到時候讓他下河撈魚就是了。」
莊善若才略略放了心,道:「其實,我並不太愛吃鯉魚。」
許家安滿臉的驚詫:「我竟不知道媳婦愛吃鯉魚?榮先生前日得了一小罈子好酒,捨不得喝,直嚷著有酒無餚,暴殄天物。還是孫孝自告奮勇說是柳河裡有好鯉魚,他願意下河去給榮先生撈上幾尾,哄得榮先生高興得不得了。我這才過來看看。若是媳婦也想要,讓孫孝多撈幾尾就是了。」
莊善若有些尷尬,輕聲問道:「大郎,不記得上年的事了嗎?」
「嗯?」
莊善若見許家安神情不像是作假,心裡不由得有些打起鼓來了。許家安這個記性時好時壞,不單不記得外人,竟然連上年發生的事都記不得了。
她凝神去看許家安,只見他神情愉悅,雙目清明,心中不由得暗忖,不記得以前的事倒也罷了,自從他受傷以來碰到的無一不是糟心的事——能在私塾辟得一隅,避開世事紛擾,獲得一份安寧,對許家安來說未嘗不是件好事。
許家安看著莊善若微微笑道:「媳婦,我倒是好些日子沒見著你了,也不知道你在忙些什麼。」
「你做學問要緊,我每日也不過是做些零碎。」莊善若想起這一段時日,許家安也沒糾纏於她,連知道了許家玉的婚事也不過是淡淡一哂,將整個身心都投到了做問上。
這樣也好,終於有一天許家安的記憶中她終將成為一個無關痛癢的模糊影子,不論是對他還是對她,都反而要好。
莊善若心裡有著淡淡的釋然。
「許先生!」突然,從大柳樹後躥出了個虎頭虎腦的男孩子,規規矩矩地向許家安行了個禮,卻又偷偷地抬眼去看一旁的莊善若。
「孫孝!」許家安帶了好為人師的笑容,就差伸了手掌去摩挲已經長到他胳肢窩的孫孝的腦袋了。
孫孝將布書包甩到了身後,仰了黝黑的面孔,笑盈盈地看著許家安,道:「許先生,可是來看大鯉魚的?」
「唔!」許家安跨出去兩步,將身子探出去一點,使勁地往柳河裡瞅,道,「我怎麼就看不見有魚呢?」
孫孝咧了嘴嘻嘻地笑著,露出一排缺了兩個門牙的牙齒,道:「這鯉魚最愛躲在樹蔭處,水草旁,許先生這樣看可是看不著的。」他面孔黝黑,腦袋圓圓,眼睛圓圓,說話極力老成,卻還是帶了未脫的稚氣。
莊善若見許家安整個身子傾斜出去,長袍的下擺差點被柳河水撩濕,忍不住輕呼道:「大郎,當心!」
孫孝奇怪地看了莊善若一眼,欲言又止。
許家安往河岸裡面走了幾步,對莊善若道:「無礙!」又笑著問孫孝:「你若是泅到水裡,能呆多久?」
「總有半個時辰。」孫孝挺了挺胸脯,大大咧咧地道。
「半個時辰?」許家安有些不信。
孫孝見許家安不信,有些急了。他才十歲上下,半大不小,正是爭強好勝的年紀,馬上將書包甩到了地上,作勢要脫衣服:「許先生若是不信,我就泅給你看!」
莊善若見孫孝解開了腰帶,許家安卻是興致的模樣,趕緊道:「大郎,萬萬不可。入了秋,這水涼了,他一個孩子,即便是水性再了得,可萬一有個好歹,你我都是不識水性的,這裡離人家又遠,總是不便的。」
孫孝聽了很是不服氣,鼓了眼睛道:「誰是孩子?連家莊裡除了我爹,這水性我要認第二,可沒人敢認第一了!」
莊善若失笑,這個孫孝倒是有趣:「你趕緊將衣裳穿好,可別著涼了。時辰不早了,也該回家了,省得你娘到處找你!」
孫孝一聽到莊善若說到他娘,便有些洩氣了,他不怕爹偏偏怕他娘。他的爹是連家莊的漁戶,半耕半漁,所以他小小年紀便練了一身好水性。好不容易逮著機會想在許先生面前顯擺顯擺,卻被這不知道哪裡來的媳婦說得沒了興致。
許家安也道:「是了,你趕緊回家。這書包裡裝了聖賢書,可不能隨便亂丟的。」
孫孝如霜打了的茄子般怏怏的,忍不住又鼓了圓圓的眼睛瞪了莊善若幾眼,心裡想著,這不知道是哪裡冒出來的小媳婦,長得倒是美,許先生竟聽她的話,心裡便很是有修忿的。
「大郎,我們走吧!」
許家安點點頭,對孫孝道:「趕緊回家,吃了飯記得溫書,明天我可要考你!」
孫孝垂頭喪氣地繫好了腰帶,又俯身從地上撿了書包端端正正地背好,恭恭敬敬地給許家安鞠了個躬。
許家安見他那副模樣,心裡不忍,道:「明兒我和榮先生商量一下,放你們半日的學,一起來柳河看你撈鯉魚去!」
孫孝一聽高興得蹦得三尺高,又突然想起許先生平日教導的,君子要為人端方,喜怒不可形於色,便生生地將一顆雀躍的心壓住了。
莊善若忍不住展顏一笑,原先從鸞喜那裡帶來的不痛快煙消雲散,道:「大郎,你倒是成了一個孩子王!」
孫孝見莊善若不笑猶可,笑起來宛如春花綻放,怕就是許先生所說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時竟看呆了。
莊善若見孫孝呆呆地盯了她看,當他年紀小,也不以為意。
正要攜許家安離開,突聽得孫孝大叫一聲,道:「我記起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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