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一節 風聲乍起 文 / 紫柳2014
第一節風聲
被身後突然飛來的喊聲喊住時,我正走在我家那排平房屋東頭,朝右轉向南一家門市部去的路上,突然聽到有人喊「梅青春」這三個字,我不禁一愣,「是喊我嗎?誰在喊我?」不十分確定的我怔怔地呆在原地,迷茫地循聲望去——
眼前是一條南北走向,足有兩千多米長的筆直坡道,東側隔著一片莊稼地就是一處村落;而西側則是現在我所處的位置,是一排排黑瓦青石平房,共有十排,是齊魯機器廠三分廠家屬區,它座落在五峰山腳下;往南直到盡頭則是悄崖陡壁的貓頭山,山腰處是該廠物資倉庫;可以這麼說,這條道路是該廠工人上下班的專用通道。眼下這個時間段顯然不是上下班高峰期,所以除了在這條坡道三分之二處的東側那個供附近居民飲水的自來水龍頭前,有幾個提水和洗衣裳的老大媽外,幾乎沒有其他人。
那麼是誰在喊我?
就在我轉身向北尋覓的一瞬,有個身穿草綠色上衣,藍色喇叭褲的男生,猶如一堵高高厚厚的石牆堵在我面前,「梅青春,兩年不見就不認識我了?」
這個男生到底是誰?
從小長這麼大,除了父母之外,還沒有人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竟然將我打入貴人多忘事的行列。我怔怔地望他一會兒,同時腦海裡極力搜尋有關他信息的記憶,費了好大勁兒卻始終沒有收穫,便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
人家倒是沒有絲毫埋怨的意味,「想不起來沒關係。」為了使我能盡快想起來些什麼,針對我們在校時的一些有趣的瑣事,接二連三的提示,同時用期待的目光看向我,一臉的不解,困惑,甚至有些失望,覺得自己真就沒在我心裡佔有一席之地?
我還是搖頭,這人也真怪,你姓啥名誰,直接了當報上來不就得了,幹嗎賣這麼大關子?你有時間等,我卻沒時間耗著,煩人!
就在我轉身欲走的瞬間,他突然乾咳嗽一聲,將我剛邁出的左腿喚了回來,看得出他終於沉不住氣了,非常急切地想讓我知道他的身份,「我是路繼軍啊!」說完,臉上現出一絲傻傻的笑,這回總該想起來了吧?
「路繼軍?」站在我面前的盡然是他,說心裡話,我不敢相信。我微微低垂下頭,皺緊眉頭,在我的記憶中,初中臨畢業的那年冬季徵兵中,這小子仗著父親軍代表的特權,參了軍。當時同學們還紛紛議論,說他幸虧當了兵,不然的話,恐怕都畢不了業,可想而知,他的學習成績有多差!
我用了十幾分鐘懷疑這件事情的真實性,嚴重懷疑仍然是自己內心深處難以抹去的夢幻,最後不惜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確認我的確不是在做夢。隨後我又用了近乎十分鐘來消化這件事情的真實性,對灌入腦袋裡的「梅青春,梅青春」的喊叫聲,進一步確認無疑,臉上便隱隱露出一絲極不自在的笑。
旋即我腦海裡萌生出一個念頭:就是巴不得立即轉身掉頭逃竄,說實在話,我不想看到他,更不想與他搭訕。
這個在我們班女生都叫他「鼻涕蟲」,一米八零的個頭,是班裡最高,又很喜歡與女生搭訕套近乎的男生。見了女生臉上總是先掛上一副詭異的笑,若是不認識他的女生,看到這副嘴臉便心驚肉跳,以為遭遇色狼,慌忙掉頭溜走。在我們班上男女同學由於朝夕相處,他跟女生搭訕,礙於顏面女生大都會敷衍一下,時間一長,他倒以為自己很有女生緣。
看到我異樣的表情,他笑著向我說:「沒想到時隔兩年,你們還是用那種目光看我,難道我真有那麼討厭,連句話都不想跟我說?」
我開始上下審視起他來,當年他見了女生,滿臉都是傻笑,愛說粗話,張口閉口『日他奶奶的』!剛開始我特不習慣,和他婉轉建議,你也算是高官家庭子女,說話應該文雅一些。他眨巴眨巴眼睛,爽快地說:「沒問題,這點小事改不了,日他奶奶的,我還算人嗎?」
我正為自己能令浪子回頭而感動,沒想到他說到最後一句,還是那麼粗魯,當即我便對他失望了。而他卻有事沒事,總來找我說這談那的,我知道我頭上有光環照耀著,當時我父親是齊魯機器廠三分廠的廠長,我又是父母唯一的獨生子女,而且天生麗質,這顯然是許多男生追逐的首先對象,尤其是路繼軍,死皮賴臉地總找借口接近於我套近乎,獻慇勤。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我國正處於非常時期,人們把生產拋在一邊,都忙著『鬧革命』去了,致使國民經濟頻臨崩潰邊緣,特別是與國家建設人民生活息息相關的煤炭奇缺,冬天家裡燒爐取暖購買煤炭要憑煤票供應,根本不夠燒的,所以我們每天放學回家幾乎都要去撿拾煤核貼補。有一天,柳海洋約我去小北山鍋爐房撿煤核,他非要跟著去,其實他家冬天根本不燒火爐取暖,用不著煤核,他卻說幫我撿,我以為他信口開河,隨便那麼一說過把嘴癮罷了,沒成想還真跟隨我們去了。
結果到了那兒,竟為一塊核桃大小的煤核,跟一個鄉村人稱『王嫚子』的人,看上去三十五六歲年紀的婦女發生口角,甚至大動干戈。
說起王嫚子這人,人們極易會聯想到「西遊記」中的豬八戒,只不過豬八戒露裸在外的皮膚白白淨淨;她倒好,從面部順著往下到肚臍眼,凡露裸的肌膚全部像鍋底似黑漆漆的,這樣的膚色,被一身常年不換洗的黑色粗布衣裳緊裹著,根本看不出穿著衣裳還是沒穿,唯一能辨出穿著衣裳的跡象,就是胸膛上那對無時不在晃動的豐滿的白白的**。
在爭奪那塊煤核的時候,煤核被弄到了地上,一個眼急手快,看上去也就十歲的小女孩撿了起來,卻沒等放進籃子裡,就被路繼軍一把抓住手腕子,硬是想奪過去佔為己有。
小女孩絲毫不示弱,頭一歪,小嘴一撅,「俺撿的,這是俺撿的!」那意思很明顯,誰撿的就是誰的東西,硬從人家手裡搶奪是不道德的。瞧人家一個小女孩都懂得職業道德!
那隻手仍然抓著小女孩的手腕不肯放鬆,此時此刻,路繼軍的眼睛卻沒有盯向小女孩,而是盯向我,那詭異的眼神似乎告訴我,眼前發生的一切不僅僅是為了我,更重要的是,讓柳海洋睜大眼睛看看,總以為啥都不如他的我,是怎樣為自己心愛的姑娘得到更多幸福,寧願背負遭世人唾棄的罵名,也要去跟一個小女孩爭奪一塊核桃大小的煤核。
說心裡話,真沒想到他會這麼做,為了我竟然不顧一切,不管他是一時感情衝動也好,還是逢場作戲也罷,即使一顆冷若冰霜的心也會為之所暖化,頓時我心動了,我突發奇想,要賞他個熱吻,以示我內心感激之情;當然,這個吻並不能證明我愛上他,僅僅是對他為我做出的一切,內心湧出一種難以言說的情感的外在表達方式罷了;但是,在我來到路繼軍面前時,卻突然發現那個小女孩,一直盯向路繼軍水汪汪的大眼睛裡漾滿了悲傷,似乎在哀求,俺就靠撿拾煤核燒火爐取暖過冬,奶奶八十多歲了,不抗冷。爹說俺若撿不到煤焦回家,就不讓俺吃飯!
瞬間,我改變了一秒鐘前的突發奇想,要勸說他放過小女孩,讓她帶著那塊煤核回家,燒爐取暖給奶奶一個溫暖的環境。
就我目前家境情況而言,絕對不可與路繼軍走得過近,那樣無疑會招來閒言碎語,說我高攀什麼的;更為關鍵的是,我不能對我真正喜歡的柳海洋做出他不願看到的事來,以至於傷害到他的心靈。可是,就在我將伸出的一隻手欲要抽回來的一瞬,突然一隻有力的手卻拽住了我伸出的左胳膊,並用力往回拽,回頭一看,原來是柳海洋。當即我便懵了。
為什麼他要急切地拽回我去?難道他知道我要給路繼軍一個吻?
他怎麼會知道這個呢?那他到底擔心什麼?
待我靜下心來仔細一想,才明白過來,他是怕我在公共場合下多說話,被那些街痞認出來,招徠不必要的麻煩。類似於這方面的警示語,之前不知跟我說過多少次,他總拿我當不記事的三歲孩子來待,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記住,任何時候都不能忘記自己目前的特殊身份。
在這些撿煤核的人群中有幾個半大男孩是街痞,專愛招惹是非,遇上不順眼的人,或近一段時間人們飯後閒暇談論的熱門話題所牽涉到的人,就不懷好意上前找茬,粗言惡語戲弄人家!像我這等身份的姑娘就是他們的獵物。柳海洋貼著我耳朵悄悄說,他曾看到一個正在挨批鬥的公社婦女主任,就被他們扒光上衣沿街遊行。那婦女主任不堪忍受侮辱,因兩隻手被反綁在背後不能保護自己的胸脯,便選擇寧願趴在地上,讓自己的肌膚與大地親密接觸,使自己正在被蹂躪,侮辱的人格尊嚴傷害程度盡可能地降到最低,她也只能做到這一點。
對柳海洋的好心勸說,我不但不領情,反倒覺得他多心多慮。我父親的問題純是大人們的事情,礙著街痞啥事?
望著柳海洋在我耳邊說悄悄話,到底說了些什麼路繼軍很想知道,卻當著柳海洋的面他不可能來盤問我。所以,他陷入百般無奈和極度迷茫的困境中不能自拔,忍受著無奈和迷茫雙重痛苦折磨的他心裡想了許多,本來做這一切的初衷都是做給柳海洋看的,好滅一滅他目中無人的囂張氣焰,也讓梅青春見識一下我路繼軍的威風,沒想到事情卻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竟然把自己推到被動的地位,一時間不知所措的他怔怔地呆在原地,那隻手卻一直抓著小女孩的手腕子不肯鬆開。
站在一旁觀戰的王嫚子實在看不下去了,便挺身而出抱起不平來,責怪路繼軍,「你一個半大男孩好意思跟一個小女孩搶煤核,是人做的事嗎?」說完轉身離去。她嘴裡還在不住地咕噥道,想占老娘便宜,沒門!想占老娘便宜,沒門!
其實王嫚子也就是說說而已,至於對方聽不聽她根本不在乎,自己幾斤幾兩的身份她自己清楚;不過,她總在想,也是這麼做的,那就是一旦遇見不平事必須挺身而出去阻止,哪怕僅有一句公道話,也算對這個社會精神文明建設盡力了。
按說王嫚子對路繼軍的責怪,對路繼軍來說,應該是一個下台階的最佳機會;如果路繼軍聰明的話,就該藉機一笑了之,多美的事啊!然而他卻不去利用,真不知下一步想怎麼著?
不能眼睜睜看他再胡鬧下去,就連王嫚子這樣一個被人們視為神經不正常的人都站出來為小女孩抱不平,那我還有什麼顧慮不能捨棄?於是,我上前對路繼軍說,「不要再鬧了,就算我求你了!」說著便拽他快離開這兒。
就在這時候,三四個半大男孩衝我走來,走在最前面的那個胖男孩指著我說:「這不是梅大廠長的閨女,挺漂亮的一個小妞。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家裡的煤炭不夠過冬用得了吧?不是你老爸當廠長那會兒,家裡啥都不缺,現在沒人蹬門送禮,日子不好過了吧?提起你老爸我心裡就憋著一肚子火氣,表哥在貓頭山倉庫干物資保管員,本來幹得好好的,莫名其妙讓你老爸一句話,便發落到鍋爐房來燒鍋爐了。這筆賬就記到你頭上,讓你嘗嘗被人欺負的滋味有多不好受!」說完咧嘴一笑,那是一種不懷好意的淫笑。
誰都知道街痞是些亡命徒,什麼事都做得出,要想擺脫他們的糾纏憑借我個人的力量顯然不可能,我想求路繼軍前來幫忙解救,卻尋遍整個撿拾煤核的垃圾處見不到他的身影,不知什麼時候他早已逃之夭夭。正在我一籌莫展的時候,王嫚子又不知從哪旮旯裡冒了出來,對那幾個街痞說:「你們想對她幹啥就衝我來,老娘不怕。啥樣的男人沒見過,還怕你們幾個沒長全毛的兔崽子!」說著就要退褲子——幾個街痞一看這瘋老婆要來真的,慌忙掉頭跟頭骨碌竄了。
我一肚子冤屈跑回家,質問母親老爸是不是叛徒?是不是?母親望著我久久不吭聲,眼角里湧動著一顆豆粒大的淚珠。我爸是叛徒?他怎麼會是叛徒?不是叛徒人家為啥都那麼說?叛徒?我恨他!恨他!母親一下摀住我嘴,不讓我再說下去。母親終於抑制不住內心的痛苦抽泣起來——
人都說王嫚子神經不正常,正常不正常我不敢亂說,我又不是醫生,哪有資格下這個定論;但在我們那一帶,若誰家的孩子老哭大人哄不下來,大人便會說,『王嫚子來了,再哭就讓王嫚子抱你去。』這一招很靈驗,孩子一聽,立馬就不哭了。
如若用「聞風喪膽」這個詞語來形容這件事,顯然不太切當。但能在孩子心裡產生恐懼感的這麼一個人,神經能正常嗎?
不錯,王嫚子這人的確有些另類,蓬頭散髮,膚色像印度人似黑不溜秋,成天挎著個荊條籃子遊街串巷,撿拾破爛,甭管炎炎夏日還是寒冬臘月,幾乎都穿一身黑色粗布衣裳,即便已是十一月比較冷的天氣,依然還敞著懷,裸露在外那筆挺的兩個**,猶如兩座巍峨的山峰,挺拔屹立,這對情竇初開的那些男孩子來說無疑是性感誘惑,然而人家卻絲毫不在乎,即使誘惑了,光天化日之下你能怎麼著?想賺老娘便宜,沒門!
最後,路繼軍妥了協。
儘管路繼軍選擇了妥協,算是明智的舉動,卻在我心目中寫下了一個大大的問號:跟一個不正常的女人爭奪一塊煤焦,能說這個人正常碼?
事後柳海洋跟我說,路繼軍和王嫚子爭奪煤核時,王嫚子的兩個**晃來晃去,晃得他連眼都睜不開,事情的過程如何他完全不知道,這麼精彩的一場戲,沒撈著欣賞,實在遺憾。
有啥好欣賞的。我狠狠瞪他一眼,在整個過程中我特別留意到,路繼軍的眼睛並沒有盯在煤核上,而是始終沒離開過王嫚子的胸脯——
這讓我難堪之極,當即爆出句粗話,「鼻涕蟲,有病嗎!」
「你說什麼?」他咄咄逼人的目光直視著我。
「沒——沒有啊!」
「我知道你們女生在背地後都叫我鼻涕蟲,我像鼻涕蟲嗎?虧你們想得出!」
「聽誰說的?反正我從沒叫過你!」
「誰說的並不重要,你驚著我了。」
所以在我突然爆出這句粗話的一瞬,他禁不住一怔,以為自己聽錯,是幻覺,試著輕輕掐自己耳朵一下,有疼感,才確認一切都是真的。旋即他笑著看向我,「你沒病吧?」
我們彼此相視一笑,隨後便該幹啥幹啥去了。也許從那一天起,每每他跟我說話,我都自覺不自覺地爆幾句粗口,也算是我和他之間特殊的情感交流方式吧!
時間一長,竟然招徠許多同學的冷眼,甚至風言風語。在我飽受吐沫星子淹死人的痛苦後,便不再搭理他,算是一段朦朧情感的分手吧!
沒想到會在畢業兩年後的這天,竟然在我家那排平房屋頭遇上他。這對我心裡一直難以消除的那個疑惑,卻更加百思不得其解。
他看出我的心思,為了照顧我的感受,他的神色一直很平和,站在那兒眼睛卻瞟向馬路,好像在欣賞景色。馬路上一個身穿藍色工作服的男性工人,和一個邋裡邋遢,拾破爛的王嫚子女人,都好奇地打量著我們,突然間,我心灰意冷,把身子轉向裡面,脊背向著馬路。
王嫚子還是老模樣,無論是衣裳還是身材,一點兒都沒啥變化,都說歲月催人老,卻在她身上絲毫體現不出來。他笑了笑,然後告訴我,畢業的那年他確實當兵參了軍,到了部隊新兵連訓練時才知道,這一批兵是工程兵,工程兵是幹啥的,你知道嗎?
他的表情像是驚訝,又像是困惑,看上去很讓我想笑,卻強忍著沒有笑出來,想不到這句不經意的粗話竟把他給驚著了,說心裡話,甭管對女生還是男生,在我們班級裡女生與男生,除了像他這種有事沒事,找女生說話的男生外,大都不搭腔,完全陌生人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