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風聆海
應該端莊美麗的新娘子嗚咽著粉糊脂殘追將出來,十分鐘前還神清氣爽喜氣洋洋的新郎信突然發瘋也似地破壞一切,嚇傻滿堂賓客後慘叫跑走。
用「狼藉」只能形容後來飯店清潔人員的怨念,用「錯愕」還勉強可以表達當時見證者的心情,用「混亂」或「震盪」猶不足說全接下幾月無論股市或媒體因為楊澤失蹤而連鎖引發的跟風效應。
但,那都至少是先得把今晚順利過完才能繼續發生的未來式。
同時同景,最殘酷的「現實」都已各自找上他與她。
真實人生中的時間可是一秒一秒算的;歡樂同樣,幸福同樣。
悲傷同樣。難堪也同樣。
第二章
她不哭的。
再難過也不哭。
據說這輩子她最後一次放聲大哭是當年母親與弟弟的頭七夜。
睡著睡著,她忽然從保姆身畔醒來。
「媽媽!」
小女孩很開心,衝出臥房咚一聲跌倒不哭不鬧爬起來繼續跑。
「媽媽等我!」蹬蹬下樓,正廳裡一干法師全讓她嚇著了停止誦經。
「王八蛋!給俺把那連個小女孩都看不住的保姆抓去斃了!」路靖平火大著從亡夫席站起,不知打哪來灌進一陣冷風,磅!兩尊牌位同時伏倒不起。
「媽媽!我要媽媽!」小女孩腳步好快,轉眼間已經拉開紗門……
「不准去!你敢再跨出去一步就給俺試試看!」路靖平大吼,盛怒趕來。
「媽媽?」她忽然像弄丟什麼似的到處尋找,「媽媽?媽媽?」放聲大哭。
「去你媽的媽媽!你媽死了!」啪,路靖平手下無情狠甩女兒一巴掌!「死了就死了!就算你哭死了她也回不來!」
呃,出乎眾人意料,小女孩明明細嫩嫩的臉頰腫了半天高,卻一下子收起眼淚,眨巴眨巴,不哭了。
「操你媽的媽媽,」可路靖平猶罵,幾天來忙著等喪禮、作法事、會唁客,還得並茹素、禁酒、少煙、無辣……種種種種無處宣洩壓抑許久的一肚子憋氣全數爆發!「老子死了老生沒了兒子都沒哭,你這天生就少根棒子、注定改人家姓的討債鬼哭啥?!哭了就能讓俺老婆揪了棺材板死回來嗎?哭了就……」
啪!
據說,那時才三歲的路小冉最後打了路靖平一巴掌。
「騙人!」她記著自己小時候每回聽完副官爺爺說故事後的反應。
「你騙人對不對?」就像上回副官爺爺還說路靖平曾答應她母親至少要好好活到八十歲才死,絕不會讓她來不及長大就沒了親人。
「笑了好,笑了就好,」副官爺爺總是拍拍她頭,不作正面回答。「咱們家小冉雖然不笑就美,但笑著更美呀!」
那通常都是在她因為芝麻蒜皮小事被越老越挑剔的父親嚴厲責罵後。人小個也小的她可以倔強不哭,但不代表她同樣不氣。
「乖小冉,讓傅爺爺講個故事給你聽好不好?」陽台上或庭院裡,姓傅名觀的副官爺爺總是三兩下找到她,總是開口第一句就這麼暖暖溫柔著說。
「不聽不聽!」她也總是捂耳。
呃,至少一開始的時候是……
「那好吧,今天不說故事,」譬如,她最記得六歲某天,副官爺爺忽然沒穿軍服,房間也忽然收拾著整齊乾淨,「就讓傅爺爺唱首歌給小冉聽,然後小冉……」
啥?她才不要!天天聽那些五音不全的小兵們唱軍歌練答數還不夠嗎?!
「不是不是,」副官爺爺急著解釋,「是流行歌哦,爺爺最近背著將軍學的!大街小巷都在唱,很好聽的……」
幄,好吧,聽就聽,沒留神遠處小兵正—一將副官爺爺房裡打包出來的東西堆上卡車去。
有一條小河叫忘川喝了川水就忘了一切忘了一切也忘了自己
有一條小河叫記川喝了川水就記起一切記了一切就記起自己
喝一口來自那忘川的水再喝一口來自那記川的水
忘了一切又記起一協……(注一)
副官爺爺開始唱了。沙啞地,有些蒼老。流水也似,很悠然。然後慢慢、慢慢激昂著,慢慢慢慢顫抖起來……然後副官爺爺突然用力抱她一下,突然對著路靖平書房方向行個大禮,突然轉身,突然邁步離開。
突然從她小小的、方圓不到數十公尺的童年中消失。突然不再重要……
漸漸,她的生命裡就只剩下父親了。
漸漸長大的她終於遺忘了副官爺爺,卻也不知不覺依賴起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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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條小河叫忘川喝了川水就忘了一切忘了一切也忘了自己
有一條小河叫記川喝了川水就記起一切記了一切就記起自己……
雖然她總是代表班上參加各種語文競賽,雖然她總是領著一張又一張品學兼優的學業獎狀。沒有人知道,路小冉其實最喜歡最喜歡的是音樂課,最擅長在心底偷偷唱歌。
那通常都是在面對更老、仍火爆依舊的父親想罵便罵時。幾分鐘就結束的訓話,她會隨想哼調,嚴重一點的喝斥她就得挑首歌詞很多的歌,最糟糕便像路靖平信心滿滿打開她聯考成績單的那次……她記得父親瞬間就鐵青了臉、暴跳如雷著幾乎想掐死她的模樣。
唱歌,還不足以抵抗這極度恐懼。
她會想像那小小、勇猛,年方三歲,據說還記得如何號淘大哭的自己。
一掌拍出。脆響。
正中父親臉頰。
眾人果然。
火辣辣五指紅印。
呵——
每次她想到這兒就笑了,打從心底再巨大也不過的幸福感。
只是……路小冉皺了皺眉,下意識尋了張長椅坐定。
明明這些招數通常只被她拿來對付父親吶!為什麼、為什麼會在補習班老師開玩笑念著那封惡作劇情書時—一出現?就好像身體裡藏著另一半自己,這半還呆呆著來不及反應,那一半就雞婆地開始呼調、唱歌、回憶……笑。
可能真有另一半自己吧?!她再度打量四周環境。
天曉得她怎麼會上著廁所就走到這兒來,新公園耶,傳說中每到夜晚就該「生人勿近」的危險地方。
現在補習班裡大概已經亂作一團了吧?尤其是朱柏愷和程方潔。
大家一定以為路小冉受不住奚落所以趁著休息時間跑了,也說不定早就驚動了路靖平?!
老將軍愈來愈堅持要為女兒的每次出門而等候,然後他會再三確認屋內門窗全部上鎖了才能安然就寢。
極少數、極少數的偶爾,路小冉會突然深思著那不是家。
或者更像鳥籠吧,她是一隻不識飛翔滋味的百靈鳥。
唉……事已至此,再想什麼都沒用了。
唱吧,唱吧,大聲唱吧,至少唱歌時可以什麼都不想,至少什麼都不想的感覺舒服多了,至少不會眼睛鼻子心臟胸口全都揪起來似地悶悶著痛,至少……
一道黑影澍倏忽在眼前奔掠過去。
路小冉登然僵直,公園裡沒暗到視線不明,她很清楚那是一個人——
一個男人……長髮披散、穿著黑色燕尾服的男人……?
男人在沾著雨出的青苔小徑上跌了一跤,然後便趴伏地上動也不動。
左瞧瞧,右看看,路小冉實在不知道應該怎樣反應才好。直到一個圓圓亮亮的東西彈滾而來,順著地勢,剛好落在她腳邊。
遲疑半晌,她終於撿起那枚男用戒指,金銅色的指環內,蒼勁飄逸地刻著一個「澤」字。
「喂,你還好吧?」沒敢走近,路小冉站著老遠小心問。
男人呻吟一聲,不過顯然不是針對她的提問,「冠儀、何冠儀……」淒喃著一個名字,寬闊背脊一顫一聳,很是傷心的模樣。
「喏,這戒指是你的吧?我放在這兒羅……」路小冉連問幾聲,男人都是相同反應,他週身好大酒氣,彷彿整個人在酒缸裡泡過似的,嚇得她只敢遠遠蹲著,一點一點,盡量把戒指推向離他最近最近的地面上……
男人忽然抬起頭來,一把抓住她來不及抽回的手。
「啊!啊啊!你、你幹嘛?!」這輩子設這麼用力驚聲尖叫,使勁抽手的後座力又讓她重心不穩著倒向身後花叢。
痛!她剛好就坐跌在一塊半大不小的硬石上!!
「我不要!拿走!」男人說著,搖搖踉蹌起身,既高又壯的個子,直直比嬌小瘦弱的她大上兩倍。
路小冉嚇壞了,抓起石頭便丟擲出去。然後咯咯咯咯轉身便跑,一溜煙。
媽的,早知道就不蹺課了……
媽的,被那變態班級奚落比讓變態活屍騷擾好……
媽的,她居然和父親一樣罵媽的……
媽的,她怎麼循著路徑亂繞一團後回到「案發現場」。
呼呼……媽的俺跑得累死了……
男人依然跌坐地上,一對情侶模樣的男女正圍著他嘰嘰。有外人在場,路小冉放心趨近,她只要確定那塊石頭沒打到他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