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衛小游
在秋天的巴黎街頭,我問他:「高朗秋,你有什麼情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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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在巴黎街頭,我遇見了高朗秋。
教我這個向來不怎麼相信命運的人也不得不開始相信了。
剛剛到達巴黎,我便扛著行李到市區裡找了一間小旅館。
巴黎這個城市講求無可救藥的浪漫,我為了這份無可救藥的浪漫,放棄舒適的大飯店不住,特意到一家一晚只要七十法郎的小旅館下榻,為此行營造平時絕對要不得的浪漫氣氛。
巴黎有太多窮困潦倒的詩人和藝術家,街頭更有終其一生沒沒無聞的畫者,他們的存在是一種無可救藥的浪漫宣示,我的來到則是為此浪漫下註腳。
轉秋的巴黎融合蕭條與繁華,散發出一種強烈的吸引力。
我一下飛機就感受到這股誘人探尋的味道,一時忘了時差所帶來的倦意,急著擱下行李,在旅館櫃檯索取了一份簡便的市區地圖後,便帶著小背包匆匆離開旅館,當個稱職的觀光客去。
嗨,巴黎,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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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已入秋,巴黎街頭依然蔓延著春天的氣息。
提到巴黎,就不能忽略香榭大道上隨處可見的露天咖啡座以及在遮陽傘下坐著的悠閒人們,這已經跟凱旋門和艾菲爾鐵塔一樣成為巴黎的地標了。
露天咖啡座的前面是人行道,再過去才是車水馬龍的車道,咖啡座的後面則林立著飯店、航空公司、旅行社、報館以及各品牌服飾及香水的名店。
巴黎人身材都很高大,說起話來帶有一種軟軟的口音,雖然他們並未高聲吶喊,但空氣裡依然存在著一種會讓人耳朵搔癢的幻覺。
走在流行時間尖端的巴黎,還是秋天,百貨公司就已經推出明年春季的新裝。
氣候涼得不適合再穿短衣、短裙,但是一眼看去,沿路上的法國女郎沒有一個已穿上保暖的厚重外衣。
美麗的法國女郎有著高高的顴骨和直挺的鼻,或蜜色或白金色的頭髮剪成時下流行的造型,穿著高跟鞋逛街的她們竟然依然有辦法優雅如王后。幾番觀察之下,我不得不深感佩服。
反觀我這一身隨性的裝束,大概一看就知道是外地來的,而且才剛來不久,還沒有準備好融入這個金粉世界中。
巴黎人顯然有著奢侈的性格,他們不囤積金錢,非常著重品味與享受。
這種面貌是一個民族與文化所造就出來的,換作其他地方,絕對看不到呢。
在東南亞地區待久了,臨時決定飛到歐洲來,第一站就選擇在法國落腳,不禁讓人有來到另一個世界的感受。
既來者,則安之——已成認我近來最常提醒自己的話。
入境隨俗,就算無法融入,也絕不以既定的價值觀去審定是非。何況這世間原就沒有絕對的是與非,是是非非,是人們所加諸,不是永恆不變的真理。
從香榭大道轉進幾條小街,會發現許多精緻考究的小咖啡店。
我不知道法國產不產咖啡,但巴黎街上到處都可以看到不時飄出甘醇咖啡香味的咖啡館。
不同於大道上林立的名牌商店,小街裡形形色色的小店讓人更想尋幽訪勝,每一家店的櫥窗都佈置得讓人驚奇,我忍不住駐足欣賞起來。
我從一家玩偶店逛到了一家鐘錶店,又從一家香水店逛到一家皮革店,一路逛下來,頗有身在異國的情趣。
當我停在一家麵包店的展示櫥窗前,看著店裡陳列的各式糕點,我忍不住笑了出來。我有了一個重大的發現——我餓了。
從下飛機到現在,已經過了大半天,機上的食物我吃不慣,因此只喝了果汁和吃了一個黑麥麵包,而初來乍到的興奮又讓我暫時忘了飢餓。逛了一下午的街,麵包店裡令人垂涎的傳統法國糕點喚醒了我肚裡的饞蟲。
擦拭晶亮的櫥窗就像是一面鏡子,我往前靠近櫥窗一些,順手撥了撥行走之間弄亂的散亂長髮。
離開台灣以後,我就一直沒有上理髮廳修葺這一頭亂草,現在它己經長得雜亂無章了,若非長期束髮讓我頭皮疼痛,我不會放任它如此狂野地披散在我肩膀上。
我對著如鏡面般光滑的櫥窗塞好頭髮,同時驚奇地發現這櫥窗清楚地映照出對街的景致和往來的行人,感覺上就像是在看一部步調詭異的老式電影。
一時間,我被這倒映的畫面所吸引,然後,我訝異地掩住嘴,看著出現在櫥窗玻璃上的人影——
映在玻璃上的那個人影站在對面的街上,距離太遠使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為了確認我看見的和我認為的是否一致,我轉過身,在穿梭的人群中尋找現實世界裡的真實影像。
然後我笑了,我向他用力地招手。街上行人太多,他沒注意到我。
我看了看麵包店,又轉頭看他,然後,我穿過街道跑向他。
見他轉身要離開了,我連忙出聲叫喚:「高朗秋——」
是時他轉過身來,看見了我,眼裡有那麼一抹訝異和不信,如同我剛剛看見他時的感覺。
不知是不是身在異國的關係,看見他,我有種意外的欣喜。
我小跑步跑到他面前,氣息不穩地笑說:「呼……又見面了,雖然人海茫茫,但這個世界真是小,是不是?」
他那雙內斂深藏的眼眸看著我,聳聳肩,笑說:「在命運安排我們第四次不期而遇之後,恐怕我也不得不承認你說的沒錯。」
「很高興能再遇見你。」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高興。
「開始感到流浪的寂寞了?」
「也許。」我說。
他挑了挑眉——這真是他的招牌動作。我噗哧一笑。
他問:「笑什麼?」
我學他挑了挑眉,然後指著右邊的眉毛說:「我常看你這麼做,顯然你屬『右派』。」
他也笑了。「思想跟行為是兩碼子事,我是不左也不右的獨行客。」捉了把我的頭髮,他說:「瞧你,一團糟。」
他扯痛了我的頭皮,我連忙拉回頭髮。「對於一個半年沒上美容院的女人,你能苛責她什麼?」
他給了一個答案:「真懶。」
我才要反駁,但肚子裡雷鳴似的咕嚕聲在我們之間突兀地響起。
他又挑了挑眉。「你該不會連吃飯也懶吧?你比上回我見到你時還瘦,想當樹也不是這樣。」
我抗議道:「我不用想當就已經是樹了——姓齊的樹。而且我沒有連吃飯都懶。」只是長期旅行在外太耗費精神和力氣,用掉的體力遠遠超過我所能補充的。
他看了看表。
我問:「在等人嗎?」
「對,他遲到了,我想我已經等得夠久了。」然後他問說:「要不要一起吃個飯?」
這是個不錯的建議,但此刻我一心想回頭去剛剛那家麵包店消費,於是我搖頭說:「不了,我要去買麵包。對面有家麵包店,我剛剛原本要進去的,但我在那家店的櫥窗看到了你。」
他望向對面去,說:「你確定你要為幾塊麵包放棄一桌子道地的法國菜?」
我看著那家麵包店,意志堅定地點點頭。畢竟,遠水救不了近火,我餓得發慌,買麵包是填飽肚子最快的方式。
「真可惜,」他惋惜地說:「我認識的那個廚師堪稱法國料理的第一把交椅。想想,在燈光、氣氛極佳的餐桌上享用一餐讓人連盤子都想吃掉的美味料理,又不用花半毛錢,我真不敢相信有人會為了隨處可見的麵包放棄這樣難得的機會。」
他真下定決心要讓我陷入兩難了。
「我……」我看了看麵包店,又看了看高朗秋,猶豫地說:「要不然,我們先去買幾塊麵包,再去吃法國料理,你覺得怎麼樣?」
「你有那麼大的胃可以容納全部的食物?」
我說:「我餓得可以吃下一整頭牛。」
他懷疑地說:「如果你吃了點心以後,吃不完正餐呢?」
「那麼頂多換我請你嘛。」
他妥協了。「好吧,去買你要的麵包。」
他一同意,我幾乎是飛奔地跑向麵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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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亞的確是個頂級的法國籍廚師。
他非常、非常的年輕,很難相信二十八歲的他做菜的功力已有六十歲老師傅那樣純青的火候。
他在亞樂區一家名叫「幻覺」的飯店擔任主廚。見到高朗秋的時候,他非常熱情地擁抱了他一下,然後他注意到我,花了三分鐘左右的時間將我從頭到腳打量一番,然後笑瞇瞇地給了我一個比給高朗秋更熱情的擁抱。若不是我阻止,我懷疑他會給我一個熱吻。
之後,羅亞用法語跟高朗秋交談起來,並且不時地朝我投來好奇與暖昧的眼光。我雖然不懂法語,但我覺得他們的談話跟我有不少關聯。
這種全世界共通的肢體語言,讓人一看就明白,他顯然以為我是高朗秋的什麼人,並且正在調侃他的朋友。
在羅亞第三次用那種令人費解的眼光看向我之後,我忍不住扯了扯高朗秋的手臂,用國語告訴他:「隨便你們聊什麼,但是別扯到我。」欺負我不懂法語,我就說國語把你欺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