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不請郎自來

第5頁 文 / 席絹

    在他十二年的生命中,每天想的是如何填飽自己以及家人的肚子,光這樣已是千難萬難,哪敢妄求其它?

    此刻,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黃沙路上,馬車中,手拿一把教尺的元初虹正在怒吼她那個好玩好動的小弟:

    「元再虹,你豬啊?不對!豬都比你聰明,教了你那麼多天,你居然還不會寫自己的名字!'元再虹'三個字只會寫個'元'字,真是氣死我了!」啪啪啪三下,直敲向小弟的笨腦袋。不算痛,但很大聲。

    胖敦敦的元再虹在有限的空間裡又叫又跳的爬來爬去,最後縮在年迴身後扮鬼臉。

    「出來!」元初虹叫。

    「才不要,你會打我!」元再虹當然死不肯出去。

    「可惡,別以為我治不了你!」雙袖挽高,元初虹叫道:「年迴,你讓開,別擋我的路!」

    「我……我……」怎麼讓啊?他已經縮在最角落了,而且他正在修補這邊破掉的口子,如果離開了要怎麼做事?

    覷了一個空檔,元再虹鑽過年迴腋下,像顆球似的滾到前方,找老娘當救兵去了。

    元初虹氣忿地叫:

    「給我回來,氣死人了!」她跟著爬過去。

    「好啦好啦!你叫了一早上,沒把再虹叫聽話,反倒我這耳朵都快聾了。你就歇歇吧。」元大娘受不了的說著,兩個孩子吵得她犯頭疼,只求得到片刻安靜。

    「可惡!」恨恨的拉下布簾,不想看到小弟那張頑皮的臉,兀自靠在窗口邊生悶氣。

    年迴修補好了馬車角落的破洞,接著拿過針線籃,開始縫起鞋子。別說這是元大娘要他做來抵車資的了,一想到自己賣不出去,成日消耗著人家的時間與食物,心下也是過意不去,做些針線來相抵,至少能少虧欠一些。只是,心神總是怎麼也集中不了,不時偷覷著被丟在地板上的書帖與本子,流露著自個兒也無所覺的渴望。

    元初虹將小几上的黃沙撥回平整的模樣,決定不要理那個笨弟弟了,自己看書學字去。伸手拿書時,不經意看到年迴正對著她的書發呆,開口問道:

    「你想學識字嗎?」

    年迴一怔,低下頭,像是很勤勞於工作的樣子。喃道:

    「我……我不會……」被針紮了好幾下,不敢吭聲,只能細細的抽氣。

    「學了就會啦。」元初虹在黃沙上寫出兩個字。「學會寫自己的名字是很重要的。你過來看,這就是你的名字。」

    終究抑制不了求知的渴盼,他放下針線,身子挪到桌几邊,看著黃沙上那陌生的字;他不認得它們,它們卻是他的名字,好稀奇哪……

    「這叫'年',這是'迴'。筆劃是這樣的,由左向右,由上而下。來,跟著我寫。」

    毫無自信的手指顫抖著在沙子上劃出歪斜的字跡,跟鬼畫符有同工異曲之妙,讓他窘得差點埋回針線籃中躲羞,沒臉見人。

    元初虹努力聚起所剩無多的耐心,平板道:

    「再來,多寫幾次就會了。你的名字才兩個字,很容易的。」

    「我!不行……」

    教尺火爆一拍,重重打在窗框上,教年迴悚然一縮。

    「給我寫!」她的瞼色很猙獰,一股子火全冒上來。

    「……是……」囁嚅畏怯地應著,伸出食指——

    年、迴,年、迴……

    年年年、迴迴迴……

    十遍、二十遍、一百遍、兩百遍……

    教鞭淫威之下,朽木亦能雕。

    ※※※※※※※※※

    任何一種學習,對初學者而言都是苦不堪言的,年迴亦然。所以他能體會元再虹為何寧願被姊姊追著打,也不肯安份坐下來習字。而他又比元再虹不幸一些,因為他連逃跑的勇氣都沒有,畢竟現下的他只是元家的白食客而已,沒有任何驕恃的權利。

    前去京城的路程約有十七天,一路上他宿在馬車上,當元家母子三人到驛站投宿時,看顧馬車就是他的工作了。他要刷洗馬匹、打掃馬車內外,割來一大捆芒車把馬兒餵飽,須做的事情並不多,剩下來的時間,他都會乖乖的端坐在馬車內,對著一桌黃沙習字。

    縱使艱苦,也是一種奢侈的幸福。除了不敢對元初虹那張強硬的面孔說不之外,他心下是希望自己有更多求生技能的。如果識得了字,日後在主人家中工作,一旦表現好,將會有擢升的機會,不識字的人便要吃虧了——原本他是想不到那麼多的,但元初虹有時會這麼告訴他,讓他知道識字的重要,希望他能因此而打從心底認真學習,而不是像她弟弟只做表面工夫給她看。

    但她顯然不知道自己的要求有多苛!

    第一天教他寫名字,第二天就要寫出端正字跡給她查收;每天教兩句「三字經」,就要他背熟且書寫出來。一句、兩句還可以應付,可是四、五天下來,可真是吃不消了。於是他每天花在習字默書的時間愈來愈多,幾乎耗去他所有睡眠時間。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狗不叫、貓就跳哎喲!」有人被狠敲出爆栗子。

    「什麼貓就跳?看我不把你打得哀娘喊爹,可惡!別跑!」小姑娘裙擺一提,像駕著風火輪似的滿場追打那顆胖胖的小球。

    每日必會出現的姊弟相殘戲段子,元大娘早就喊得沒力,隨他們去你死我活了。才剛用完午膳,她只想進車內瞇一下,交代道:

    「小子,那邊有條溪,你洗完瓢盆後,順便把這些日子換下的髒衣服也洗一洗,我看這日頭正焰,曬個一個時辰也就乾了。」

    「是的,大娘。」他應著。在元初虹的耳提面命下,他已懂得對別人的話來回應。以前他只消聽話去做事就好,但她說這樣不行,別人會當他不情願做事才不應聲。

    外邊的生活不比山村,會說恰當的話比會做事重要,因此羞澀如他,也得要逼迫自己開口,多學一些流利的應對。十幾天下來,元大娘與元初虹正是他最好的學習對象,他覺得她們好厲害哪……

    肚子已經飽了,但看到大盆子中剩有一些肉湯,還是全倒入口中吃個乾乾淨淨,然後才幸福的拍著肚子打出一聲飽隔。啊……真好!跟著元大娘這一、二十天,是他這輩子真正吃飽過的好時光。

    以著一種幸福的暈陶陶心情,他將要清洗的器皿與衣物分放兩隻籃子,輕快的往小溪走去。

    才蹲下身想先洗瞼,就聽腋下傳來「啪」一聲,原來是衣服繃破了。他好奇的拉拉衣袖、襟口,發現自己長壯長高了一些……一定是這些日子以來都吃得很飽,所以長肉了。那真好,如果他能快快變壯變高,就能賣到更好的價錢,那家人就能買更多食物吃了。

    一邊洗著碗盆,一邊默著書: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苟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昔孟母,擇鄰處。子不學,斷機杼。」很好,背全了元初虹教到的地方,再多背幾次吧!「人之初,性本——」

    「哎喲我的娘!別念了吧。」元再虹從樹叢裡爬出來,雖然狼狽,但看得出他是逃過其姊的毒手了。一路爬到年迴身邊,再不許他念這些教人頭疼的東西。「年迴,那些東西多討厭,你也別念啦!」

    「我……我……」他覺得學這些沒什麼不好哇,雖然學得很辛苦,常常腦袋打了一百個結,但習慣了之後,會湧上一股自得與驕傲,覺得自己很棒。

    元再虹一手探入懷中,雙眼小心翼翼的左看右看,才掏出他的心肝寶貝獻寶:

    「嗟,這才是好東西。」

    「這是啥?」他好奇的看著元再虹手上的書冊。他沒看過這種東西,書冊上只有圖畫,沒有太多文字。

    「這是小人圖(古代的漫畫)。」迫不及待的翻開,介紹道:「你看,都是好看的故事,我這本叫'縣太爺判金'。第一張圖是說張三撿到一包銀子,很老實的站在原地等失主來認領,然後李四來了,壞心的他為了不想打賞好人,就說他袋子裡放了二十兩,現在只剩十五兩,一定是張三拿走的。張三當然說沒有,兩人就吵到縣太爺那兒了……」

    這種小人圖簡單易懂,就算是目不識丁的人也可由圖畫上索驥出故事的大概。確實比枯燥的書本有趣太多了,教從沒聽過民間故事的年迴大開眼界。兩個小男孩就這麼貼著額一同沉迷在小人圖之中,都忘了還有工作待做。

    ※※※※※※

    一場突來的午後大雨讓黃沙路泥濘得寸步難移,元大娘一覺醒來便知道今天是趕不成路了,只好往附近的農家借宿。

    感謝這場大雨,讓年迴不必面對元大娘的責罵。花了太多時間看小人圖,使他忘了工作,要不是這場大雨,他還不知道該怎麼向大娘交代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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