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席絹
「呃,呃,學長,你千萬別會錯意,我對你一直沒其它的意思。不是嫌你胖,你很好,真的很好,是我沒有福氣。你一定會找到最合適你的人的,雖然我一直知道你暗戀我,可是我卻是把你當大哥看的……」
這女人是在安慰人,還是在炫耀功績?
將食物端上桌,范喜言聽到了洗衣板女叨絮的演講詞,不免浮現這個疑問。嘴巴上說這沒什麼重點的安慰詞令,眼中閃動的卻是被仰慕的自得,像是很滿意有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就算對方不是她要的也很開心。
那麼……帥哥喜歡這個洗衣板女嗎?范喜言偷瞥過去一眼——
就見帥哥唇角微微抽搐,像是忍住某種情緒,使得表情顯得淒楚無比……莫非真的……?
啊……沒天理,洗衣板有什麼好喜歡的嘛!
范喜言垂下雙肩,失望地回廚房歎息。
她從不以為自己丑,事實上她是個粉嫩豐腴的唐代美女,但顯然在這裡是不吃香的。
而這,讓她有些失落了起來。
莫名地,就是失落。
「你喜歡上那個客人了。」王伶說得多麼斬釘截鐵。
「才不是。我說過了,欣賞罷了。」
「逞強的人都會這麼說來掩飾自己已然心動的事實。阿范,雖然說你是我們這一群裡面唯一結過婚的,但別忘了你其實也不過才二十歲,在我們這票二十六歲的成熟女人眼中,你只是個少女,有情竇初開的權利。」
「什麼情竇初開?不會的,我這為人婦的身份,自是知道分寸,豈容許自個出這種醜事?」她可以欣賞全天下的帥哥美男,卻不可以喜歡動心,那是不成的。
范晴這回倒是與王伶站在同一陣線:
「如果你這輩子都回不去了,你仍是要堅守已婚身份,錯過任何可能的良緣嗎?我可看不出來你有那麼思念你那個古代的丈夫。」
范喜言正色道:
「這是原則問題。已婚的身份就是已婚,不能因為時空相隔就不認帳,我做不出這種事。」
「但你管得住你的心嗎?」王伶哼了聲。
「為什麼不行?」她可以的。欣賞與喜歡不同嘛!「我向來痛恨不忠、出軌,也勇於揭發別人的私情,沒道理寬以待己,我絕不做出背叛的事。」
「所以這輩子獨身也沒關係了?」范晴有點笑不出來,沒想到這小妮子的大腦是用水泥灌成的。
「反正我養得活自己。」范喜言舉了舉手中的刺繡。她一手好繡工替她掙得了不少鈔票,都是康柔雲這個金頭腦替她打點,繡品全拿到日本販售給那些唐文物收藏家,隨便一塊繡布都能換回令人咋舌的金額。才半年就讓她存到了七位數字的金錢。
王伶與范晴同時聳聳肩,覺得古人就是古人,有些觀念就是不會變通,既然如此,又何須爭執下去?反正日後要是真有什麼改變,事實勝於雄辯,不必多說啦。何況她們不認為自己講得過阿范。一個對自己信念如此執著的人,口才再便給的人也說不動她的。
范喜言想與她們談的並不是這個,而是「美」與「丑」的分別。
「我在想,不管時代如何改變,對美醜的定義都應是以相貌端正為基礎的吧?那為何,一個明明面黃饑瘦的女子,會自認為是大美人呢?就算『瘦』是現代人所追求的,可瘦並不表示是美呀。」
「這是迷思嘍。不景氣的世道,賺錢的行業不外乎減肥、塑身、治禿頭、隆乳、壯陽。人們覺得禿頭丑、平胸丑、肥胖丑……卻不表示當你不禿、不肥、不平胸之後就會成為俊男或美女了啊。但那又怎樣,每個人還是願意花大把鈔票去砸出一個夢想。就像你們唐代,不見得人人都可以肥美得像傾國傾城的楊胖妞,但每個還不是極力增加自己的重量?今天你會訝異一根瘦竹竿對你露出睥睨的笑,但何不回想一下,以前你們不也是投以那些吃不胖的人輕忽的眼光?」
「我沒有。」她才不會做這種事呢!
「但其他人都有不是?」
這倒是。范喜言點頭。
王伶嘻笑地點點她:
「阿范,感覺很不好對不對?在你的世界是醜女的人卻在這兒以美女自居,當你是醜女看。有點刮傷了美人阿范那顆美麗的自尊心對不對啊?」
范喜言勉強同意心底是不開心的。
「其實我對別人的批評很能心平氣和,反正別人的評價於我無傷,可是……」
范晴接口:
「可是在一個你欣賞的男人面前被認為長得醜,心情就差得不得了啦,是不?」
也許是吧。想駁,也駁不出個所以然。
「別說那個了。阿范,我們最想知道的是你怎麼惹得客人要對你動粗呢?」
「那男人外遇,我不過提醒他妻子注意一下而已。我可沒要他妻子去請偵探跟蹤抓奸,但那男人把自己的錯都怪到我頭上來了。」
喔……
王伶與范晴相互交換個無奈的眼神。是呵,還會有什麼呢?會招徠麻煩的事永遠只會是這一樁,為什麼阿范永遠學不會什麼叫明哲保身呢?她們都不知道該怎麼對她說了。
「阿范,麻煩你好歹注意一下自身安全好嗎?」
「如果你控制不了自己的正義感,那至少要學會伸張正義之後,該如何全身而退吧!」
她們深深覺得事情不該繼續這麼下去了。望向范喜言的眼神分外堅定。
今天是范喜言的休假日。其實她對休假並不感興趣,但王伶她們說根據什麼勞基法的,非要她休息不可,於是她一個月有六天不知該何去何從。
以前她借住在范晴或王伶家,直到厭茶上軌道之後,她堅持自立,搬到厭茶的樓上居住,從儲藏室裡清出五坪大的空間容身,當成小套房住也算自得其樂。
她討厭獨自一人,她不愛這種孤寂,更討厭孑然一身的落寞感,但這些都由不得她。事實上是,她就是處在這樣令她難受的氛圍中,纏纏繞繞得她幾欲窒息。可,這能與誰說呢?這兒,沒有相同際遇的天涯淪落人,她的惶恐不安只能自己嘗。
縱使她已習慣了這邊的生活,但不代表她全然的適應並融入。好奇心總是有的,所以她搭過飛機、乘過游輪,大車、小車都坐過,這小小的台灣也算環島旅行過一回,那已足夠滿足她對這個年代的所有好奇了。
而後,她便處在一種茫然之中,藉著工作來淡化自己與這世界格格不入的事實,不敢思索自己的未來將會如何。常常告訴自己走一步算一步,反正這裡也不是個太差的地方,但未來會這麼一直下去嗎?
她會在這裡終老嗎?不知道。
她會回到唐代嗎?也不知道。
她的未來在哪裡?哪兒又是她該去的地方?
不知道,全不知道。
她,范喜言,本是一個唐代平凡女子,再平凡不過的人也不可能來到這兒成了什麼了不得的人物。
沒著落的無助感讓她討厭休假,討厭流浪街頭的感覺。她對這兒已沒有太多好奇,只想知道發生在她身上的一切是為什麼?
但,誰能告訴她呢?
不能告訴她,至少給她一份寄托吧。這般強迫她休假真是殘忍,教她只能在街頭晃蕩,像抹遊魂。
雙足踩過枯黃的落葉,仰頭看行道樹,黃黃綠綠的繽紛,宣告著冬天即將來臨的訊息;上個月還是盛夏的天候,冷不防天便涼了下來,像直接跳過秋天也似。
台灣實在不是個四季分明的地方,冬天不夠冷,夏天倒是夠熱,而春天與秋天又微小得像不存在。
她是怕冷的,以前冬日至,她總讓下人隨身抱著小火爐偎在身邊,烘手烘腳來驅逐冷意。但來到了這兒,反倒怕起盛夏的酷熱,只受不了那像是永無止境的夏天,這裡,終究是不夠冷呀。習慣了這兒,不代表適應一切;穿著相同的服飾,不表示能涵養出一顆相同的心。
這樣的身不由己,到底是因為什麼?
沒人能給她答案呀……
也許,她的人生,就要這樣迷迷糊糊地過完。
想抗議,找誰去呢?
總是怕日子清閒,因為那會讓她不由自主地沉墜入迷惘恐慌的深淵,她不想這樣的,不想的。
突然下起雨,一滴二滴,打在她頭上,她才由失神裡回復些許。剛才還看到陽光的,這會兒竟變天了。站在十字路口,距可避雨的地方有四、五十公尺遠,她將大包包舉起放在頭上,一時間不知該往何處去,細雨成簾,四方突地空曠,像沒有邊際。
她為什麼會在這兒?誰來告訴她?
何去何從?這將是她未來生命中的巨大問號。
四周的人跑了起來,皆為了避雨,而她只想知道自己的歸宿在何方?
「別擋路!胖女人。」有人撞了她一下,沒道歉,甚至還惡口相向。
一個猴子也似的男人。要是平常,她早追過去爭個道理,討回公道了。但現下,她沒有力氣,只覺闌珊。怔怔看著四周的人,像一幕幕的浮世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