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單飛雪
小少年心滿意足提著整籃饅頭離去。
後頭管家上前問小姐:「這輓聯你打算怎麼寫?」
樂香凝視著少年背影,她只直直步出店子,去敲隔壁白府大門。
桔紅色門扉緩緩開啟,守門人露出臉來,一見是白府死敵愛家之女,便皺眉頭。
「愛姑娘?」
「我要見白公子,麻煩你通報一聲。」
守門人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愛家姑娘,你在跟我開玩笑嗎,咱白府向來不見你們的。」不只不見,簡直是避之唯恐不及。
「不見?」樂香揚眉。
「您別為難我了。」退身「砰」地就關上門。
「很好……」愛樂香點點頭。「很好……」她轉身回愛宅,緩緩踱往後院,停在一堵牆前。她聽過白微生在這兒吟詩,她聽過他磨硯的聲音,她知道他多在這兒吟風頌月。
她將耳朵貼近牆壁,果然聽見書寫的窸窸聲,他八成在。樂香俯身抬起一塊石子就扔過去——咚,啪,喳喳。
「媽的!」牆對面發出咆哮。
白府花苑,露天花架下,微生摀住額頭,一手還拿著筆,他氣急敗壞衝過去提腳就對牆踹,脾氣暴躁地吼。
「是誰,有種出來,殺千刀的,老子砍死你,出來!」他氣沖沖叫罵,完全不顧形象。他作畫的時候最氣人打斷他,這會兒他的心情全毀了。
他抄起腦海中各種狠話指著牆破口大寫,見一隻小手浮現牆沿,他不由得愣住,隨即一張臉露了出來,愛樂香腳踩著椅子,攀在牆上,對著發怔的白微生露出一貫的標準笑容。
「您好啊,白公子。」
好個屁!白微生退一步打量她,然後衝著她的笑臉,深吸口氣卯起來指著她臭罵:「你媽的搞什麼亂扔石子?你吃飽撐著爬牆啊?你有沒有大腦?石子不長眼你知道嗎?你是哪根筋斷了?你有病啊!」他罵了一頓,她還是不痛不癢笑著。
「我想見你,看門的不讓我進來。」
「你廢話!」白微生叱道。「我娘一向不歡迎你們,別告訴我,你天真到不知道。」
樂香「喔」了一聲,往下擦擦裙子,雙手往牆頭撐起。
白微生驚恐大叫。「你幹什麼?」
「我爬過來——」
「你給我站住!」白微生急吼,像是見著什麼妖怪,激動地指著她攀爬的勢子狂叫。「你站住,停,停!不准過來、不准爬牆,你給我停!」他惶恐地直直退,這女人到底想幹嘛?
愛樂香不理他的咆哮,笨手笨腳地直攀過牆來,整個人騎上牆頂。
天啊!白微生摀住頭,不敢相信一個女人竟爬在牆上,這這這……這什麼跟什麼?她有沒有教養啊?
樂香咬牙雙手撐牆,瞪著地面,提氣深呼吸。
「有幹嘛?」白微生見狀驚吼。
「我要跳下來。」她瞪著足足一樓高的白府地面,張臂就要往下跳。
白微生簡直要瘋了。「媽的,不准,你想死別死我家,你不……」
來不及,樂香跳了——
白微生驚得奔上前,張臂接住她。「我他媽媽媽媽的……」被那下衝的力量震得整個人就往後倒,摔在草地上。微生痛得臉色慘白、嘴唇泛紫。這個衰女!
樂香自他身上坐起,慢條斯理地從他身上爬下來,然後坐在他身旁,看著他五官皺成一團,鐵青著臉,一副痛苦的模樣。
樂香伸手拍拍他面頰。「你要不要緊?」
「我……」白微生忍不住臭罵她。可躺在地上罵了一輪,只見這女人不痛不癢地掏掏耳朵,拍拍身上灰塵,很無所謂似地,反倒是他像在發潑。
白微生喘口氣,罵累了,坐起來。
「我真倒八輩子霉了,和你這白癡作鄰居,又蠢又笨又發瘋病。」
微生站起來,掏出扇子,甩開來煽風,試圖熄滅滿腔怒火。
「白公子——」樂香坐在地上,抬首很認真地勸他。「你可不可以冷靜點?」
微生眼角不住抽搐,心想發瘋病的是她,這會兒竟要他冷靜來了?他要不冷靜,早把她踹到天邊去了!他深呼吸,斜臉瞪住她。
「敢問愛姑娘發瘋病、不要命地翻牆過來找白某,是為著何事?」他一臉壓抑,竭力冷靜地問她。
愛樂香懶洋洋坐在地上,定定看他,一向渾沌朦朧的黑眼睛這剎清明如水,反教微生心底發毛。
樂香盯著他瞧一陣,才開口道:「聽說你很會寫字書畫?」
微生昂臉,順過髮鬢。「什麼聽說,是事實。」他糾正她,很神氣地揮著扇。
「真的嗎?」
「什麼什麼?」白微生附耳過去。「我沒聽錯吧?你懷疑?」
「你真有那麼行?」
「不相信——」這簡直是侮辱,微生揪住她就往露台拖,然後指著石桌上的一幅畫。「你看看這是什麼?」指著案上畫了一半的草圖。
樂香低頭研究。「雞?烏龜?石頭?樹?長蟲?毛毛蟲?」
「是大鵬!」真真氣死人也。微生咆哮。「大鵬,展翅的大鵬,也難怪你不知道,畢竟每個人的知識有限。」他一副很諒解的樣子。
「哦……」樂香看清楚了,跟著「咦」了一聲,指著畫問:「翅膀上這一坨黑黑的是什麼?」
白微生瞅著她。「是什麼?」
樂香眨眨眼。「對呀,翅膀上的是什麼?」
「是你這三八扔的石子!」微生衝著她咆哮,又指著自己眉尖痛處。「你那顆石子莫名其妙打上我這,我一痛、筆一斜,這幅大鵬展翅就變成了大鵬『肥翅』,這畫毀了,你知不知道?我畫的大鵬可值錢了,你你你……」他激動地戳著樂香額頭咆哮。「你這殺千刀的臭女人,你要是男人我非把你踹扁!你十顆腦袋都不夠賠,我真想把你的豬腦摘下來踢,再把你該死的腿打斷,你哪只手扔的石子?我他媽的切了它!」
「嘩!」樂香眨眨眼,還笑。「這麼暴力?」
「暴力?」微生瞪著她。「要不要著更暴力的?」他抄起那幅畫,瞬間就撕個粉碎。
「嘖嘖嘖,」早知他脾氣暴躁,愛香還是忍不住苦勸。「何必呢?那一坨黑漬或許可以補救。」
「我白微生可不會賣幅有瑕疵的畫。」微生拍拍雙手豪爽道。
「也許你可以將那坨墨漬改成翅上的什麼啦,譬如一隻鳥剛好擦身而過,疊上了……你不是神童麼,這應該很容易啊,你畫那麼辛苦就這樣撕了,多可惜。」
白微生瞪著愛樂香,詫異她可以說得好像這一切都不是她害的,可惡啊!
無視他氣得扭曲的臉,樂香逕自轉了一圈,環顧起花苑。
紅花綠葉,松竹參差交立,她由衷讚賞道:「我可是第一次來你家,果然很漂亮。」
「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白微生催促。「你看夠可以走了,我沒時間跟你瞎耗。」
「好。」樂香也爽快,只見她低頭抽出一張寫輓聯專用的白絹,「涮」地一聲展開絹面,攤在案上。
「你幹嘛?」微生看樂香俯身,手掌貼著白絹,輕輕撫平絹面。
她的動作細心專注,像在摸著什麼珍貴的玩意。微生一時倒有些失神。發現樂香有一隻好小好白的手,指尖輕巧地摩挲過細絹,絹面瞬間柔柔躺平,彷彿非常聽話。
看她俯身凝視絹面的側影,微生不知怎地對這日光下剪影,有一剎怔忡,短暫的恍惚,好像看見的不是那個愛樂香……不是她又會是誰?正失神,樂香已直起身,回頭對他笑。
「白公子,都說你寫得一手好字,我倒想開開眼界。」
白微生雙手叉腰,盛氣凌人。
「你這寫輓聯的丫頭,倒來質疑我這雨維城公認的大才子,呵……」他挽起袖子,步向圓桌,表情自負。「今日就讓你開開眼界。」他蘸筆,俯身落案,還斜過臉來對她眨了一下眼睛。「看了以後可別自卑得封筆。」說著,左手拉住絹面,屏氣凝神,一張俊容霎時異常嚴肅,正要落筆時——
「等等!」樂香擋住他的勢子。「我要指定字,要不你寫你擅長的當然漂亮。」
竟這樣小覷他?臭三八!微生耐住性子問:「好,我就讓你啞口無言,你說,什麼字?」他一張臉臭得就快炸了。
「萱帷月冷,魂飛仙鄉。」
微生冷笑。「不愧是開棺材店寫輓聯的。說的儘是不吉祥的話。」請舉,提筆,一鼓作氣,於白絹揮灑出幾個英烈豪邁的字,蒼勁爽利,似字又似畫,每個字都像一個意境。堅硬稜角分明就似他的性子那樣鮮明,又帶點才子該有的任性瀟灑,輕而易舉就洋洋灑灑寫完那八字。剛要收筆,樂香又湊過身來指著落款處。
「你的名字。」
「等等——」』微生皺眉。「幹嘛還寫我的名字?」
「好習慣。」她道。
「喔。」他寫了。白微生——那字清俊漂亮,像翠竹,像詩,像一痕月。寫完、收筆,她又有意見了,指著冷落。
「再寫個秋若寒。秋天的秋,若然的若,寒天的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