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陌生的父親陌生的故鄉6 文 / 阮本新
石頭甜是個三姓小村寨,六十多戶人家。芮、張、盧三姓人的先輩都是明末清初遠道同來這裡定居的避難人,而且設誓盟為把兄弟,規定子孫後代互不通婚。三姓中,芮姓戶數多,人丁不發達;張、盧二姓戶數合占一半,卻人丁興旺。
為臣老漢比民國還年長十二歲,此時正奔七十,以往挺直的腰板已微駝,臉上除了大鼻頭的肌肉仍然飽滿外,其餘板塊都像累倒似的鬆鬆垮垮,橫豎隨意蜷曲著。粗通文墨的他在寨上算一位喜歡擺古護規的長輩,地主族長滿公被鎮壓後,但凡寨鄰族中弟兄反目鬧分家,鄰里間雞刨豬拱起糾紛,都少不了請他去評理斷公道。只是自兒子犯事,他自覺氣短,漸漸不願多出頭管事。不過,聽說他兒孫回來,今晚還是擠了一屋族人鄰里。
屋裡熱氣騰騰,扯東道西,人聲嘈雜,無罩煤油燈的火苗也跟著在興奮地跳動。與敏行同輩的敏根哥還攛掇幾個跟敏行上下年紀的小伙,互相掰腕子比手勁。敏行掰贏了好幾個,得到一陣多少有些誇張的喝彩。
敏根滿意地笑著說:「看不出我家兄弟真人不露相,手勁這樣大勒!」
旁邊有人多少有些不服:「城頭的人吃得好,氣火(力氣)當然大嘍!」
敏行心裡得意,嘴上謙虛:「人貴有自知之明。我曉得都是他們讓的。」
敏根馬上評論:「人家知書達理的人就是會說話。不像你們,人無用、怪卵痛!算嘍,還是請我家為臣大公擺點以前老班(輩)子的事來聽嘍!」
為臣老漢晚飯時喝了竹陽大曲,臉膛微紅,吧嗒著長長的葉子煙桿嘴癟眼笑地看著年輕人嬉鬧。聽了敏根的提議,他把煙斗移到手邊,用大拇指按了按燒鬆開的煙卷,欣然說:「我家敏行不得好好聽過我們石頭甜的來歷,今天就擺這個。聽過不得聽過的,都跟我好好聽,不要豬食槽頭伸雞腦殼,亂插嘴。」
這石頭甜的始祖公本是南明福王朝的一名朝臣,揚州城破後攜家小往西南逃難。同逃的還有張姓管家、盧姓家教先生的兩大家子,一行七八十人。逃至黔境,張總管水土不服染重病將亡時,把妻小托付給芮家始祖公,念其多年跟隨,忠心不二,始祖公指誓應承下來。
因不想再捲入桂王抗清,始祖公率眾鑽深山走小路,有一天來到這叫落家大坡的地方歇腳。懂些風水陰陽的始祖公發現這裡山勢落脈有降,峽谷頓迭有度,屏障後撐前趨,水流三回五度轉顧,便使出看風水常用
看書[網!歷史[巨石的獨立小山說:「你們看一座山就像個神仙在睡覺,那塊菱角樣的大石頭,是只正在菢石蛋的神鷹,尾巴正對寨子田壩,嘴巴大大張開對著遠處,是吃前面的東西,屙來肥後頭的田壩。這裡的田土好,肯定出莊稼養人。二天石蛋孵出來更不得了!子孫坐著睡起,都有吃的。」接著叫人取出戥子稱土檢測,一把土不輕不重,剛好十錢,再撮一點用嘴一嘗,竟有絲絲甜味,確認是塊風水寶地無疑,決定在此定居。
但這地方已住有十幾戶人家,他與盧先生一番商議,找到首領,直奔主題說此處原是芮家的先祖居住地,這次受神仙指引尋來,要恢復居住,爾等應該遷居。
首領自然信不過。二人信而有徵說,有兩件事情應驗讓你信。一件是可以當眾問神仙,神仙說是,你們走;說不是,我們走。第二是看哪方攪得渾寨子邊的龍洞水,攪得渾的就證明是寨子的主人。首領應承。於是雙方先聚在落家大坡山頂上問神仙。
首領先發問:「大仙……這地盤可是芮家的?」山間片刻傳來一陣回音:芮家莊……芮家莊……莊……,原住人個個面面相覷。始租公察言觀色,趁熱打鐵發問:「大仙……不還咋辦?」大仙拖聲回應:「不還……有大災……不還……有大災……災……」尾音發顫陰森,拖得原住人心驚膽戰。首領打定主意,一旦攪渾龍洞水應驗,即刻搬遷。
兩邊男姓人丁來到龍洞出水處,這泉水如流動的水晶,清澈無沙。首領要外來人先攪,只見幾個穿褲衩的後生同時跳入水中,一番鱷魚式翻滾,流水頓見渾濁。輪到原住人全部一絲不掛下去,任隨如何撲騰翻攪,依然水清如故。見天意難違,原住人願賭服輸動遷。始祖公也多給了些銀兩安撫,從此定居下來。
盧先生提議將落家大坡改為「芮家莊」。始祖公捋鬍須邊想邊說:「三姓人住的地方……田土是甜的……老鷹石……我看,不如叫『石頭甜』」!眾人不解,願聞其詳。始祖公呵呵一笑說:「芮張盧三姓情同手足,子孫後代也要像石頭樣,團得緊緊的,日子才會紅火甜滋滋的!才配得上這裡的田土!」眾人拍手稱好。念張總管的遺孤年幼,始祖公還把靠近溝渠下方的好田土分給他們耕種。
追敘的往事讓敏行聽得出了神,他眼裡帶著疑惑問:「真的是有神仙相助哇?」為臣老漢吧嗒煙桿含笑不答,眾人都哈哈大笑。看來這是個人人都知道答案、百聽不厭的故事。
一個思字輩的二叔笑後,環視屋裡人說:「看,把敏行這個聰明小伙都麻倒(蒙住)了!更不要說那些山中草寇嘍!」
敏行紅臉撓撓耳後說:「我猜得到攪渾水的原因,褲襠頭肯定有稀泥巴。就是不曉得咋有神仙回話?」
二叔仰頭呵呵一笑,伸出大拇指說:「猜得到褲襠頭包稀泥巴,腦筋算這個,不錯不錯!神仙倒是不得,那是始祖公叫盧先生事先躲在對面山洞頭干的!」
敏行聽了明白過來,「哦」了一聲,粲然一笑。他心裡佩服始祖公為避難生存不得不施展計謀,竟無中生有,瞞天過海,最後不戰而屈人之兵。真是個用計高手!但也覺得原住人封閉在崇山峻嶺,沒見過世面,淳樸愚昧,就像遭八國毛子闖入亂打亂搶的滿清朝。他一下子聯想到大串聯見世面的天賜良機,自己卻沒福分消受。這樣困著既不能讀萬卷書,也沒法行萬里路,今後難免也淪為見識短淺之人,不由得掠過一陣遺憾和煩惱。為盡快轉移這突冒的不痛快,他便提問始祖公為何稱土嘗土。
為臣老漢吸響鼻子回答:「水土養人。土太輕,人住在這裡會頭重腳輕,得彎腰病;太重了,又腳重頭輕,得腳重病,挑起東西跑不快!土還有酸甜苦辣的講究,土甜,生的後代相貌就出眾。你們大家說,我們三姓的後生些討媳婦愁不愁?哪家女長得不好看?」
眾人用會心的笑聲來回應,屋裡的氣氛像暗紅色的木炭火一樣熱乎。大家接著又擺了一些道聽途說的事,說鑽探隊在始祖公命名的仙女山鑽出了磷礦石,可能不久就要建個大礦。還說一建礦,公社就要從山腳下的熱水坪搬到我們石頭甜來,到時候就熱鬧嘍!一陣東拉西扯,深夜才散。
第二天上午,來了幾撥族中人請父子倆去做客。但明天必須往回趕,時間緊,又怕去一家不去一家有得罪,父子倆便走馬燈樣到各個族中家拜訪了一圈,晚飯仍回家吃。在濃郁鄉情包裹中,芮敏行不僅感受不到一點點政治威壓和歧視,反倒被樸實的過分誇獎陶醉,使他對這個從沒生活過的故鄉充滿了親近好感。他覺得不虛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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