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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生命怒放的季節 4 文 / 阮本新

    從學校抄小路到魚嶺灣有八十來里,芮敏行和家住附近公社的其他班同學走過兩次。憑著好記性和方位感,這次他一個人也沒走錯。

    夕陽徐徐西下,他終於踏上一個可以放眼的山埡口,隔著一片開闊的山谷,可以俯瞰房屋沿坡拾級在一道獨立山岡上的魚嶺灣公社。山岡中間高、兩頭低,像弓起的魚背,四周連綿起伏的山頭像個橢圓的大盆,將山岡團團圍住。山高水高,盆底樣平坦的谷底裡除了田壩,還有一片水草野花縱橫間雜、蒼鷺喜歡的沼澤,一條寬窄不定的溪流從中蛇行穿過。帶著想像看,彎曲的山岡像條陷在泥淖裡掙扎力盡後,斜靠在東邊盆沿喘息的大魚,錯落櫛比的房屋像鱗片,參差星點的樹木像魚鰭。公路順著山岡上方,穿過黃褐色的房屋,劃拉出一條顯眼的土黃色車道,兩頭隱沒在群山中,彷彿是根粗硬的繩索,正努力要把這魚模樣的小山岡從山谷的泥淖裡中提掛起來似的。

    街南頭公路上方,那棟有圍牆、四方形、帶轉角的平房就是銀行分理處。房子新修不久,青磚青瓦,乳白色的石灰漿砌縫還在醒目。看上去,比街中央供銷社土改來的一樓一底木架板房氣派。在小鎮眾多土牆茅屋的街上,算是地標性建築。

    從分理處圍牆側門進到後面院壩,有間十多平米的房間,是芮敏行家六口人住的家。裡面對鋪一寬一窄兩張木床,相距不過兩大步寬,吃飯時擺上50公分見方的小矮桌,人一圍,就不能打轉身。有些鬆動的床頭分別用矮衣櫃和碗櫃頂住,床上順床沿鋪一小塊舊床單墊坐,白天坐人,晚上睡人;靠窗一張紅油漆編號的公家三抽桌,一口土陶水缸藏在門後,緊挨著撤下來的小矮桌。除了這些固定東西,就是一把有編號的椅子和幾個沒編號的小板凳可以在剩餘空間自由活動。想到家,他覺得家雖小但溫馨。再說,他開眼界見過的住

    看書.網[女生!,蔚藍色的天空已被塗抹上一層厚重的鉛灰色。後面山頂,落日在他眼裡,沒有了以往的絢麗柔媚,映照的餘暉猶如他尿漬床單的那種斑斕,厚顏無恥地不斷湊向緩緩飄過、厭惡在躲閃的白雲。半邊沐浴在珊瑚色晚霞中的小鎮,屋頂飄散著裊裊炊煙,地上雜草焯然可辨,但天地在慢慢冷卻,變得十分冰涼混沌。

    後院靜悄悄。他家的門框上新貼了一副也令人心驚肉跳的對聯,上聯:只准規規矩矩;下聯:不准亂說亂動;橫批:反動人家。上下聯底部各有兩排瀟灑小字:不准撕毀,長期有效——魚嶺灣農業中學,紅衛兵宣。這與他剛才路過幾家土牆茅草房門上貼的「光榮人家」紅色對聯形成強烈反差,在他心裡浸淫出一大片陰影。他壓住眼窩的淚水,掏鑰匙開鎖。

    屋裡一片狼藉:水缸缺了一大塊,碎片散在進門處;三抽桌的抽屜擠成一堆趴在地上,旁邊挨著破了相的小方鏡,抽屜裡歷來守規矩的紙片雜物這時肆無忌憚,想飛揚到哪就在哪;矮衣櫃裡的衣物拋灑在床上,被褥已翻捲起來,露出刨亂的稻草和錯開的床板;連枕頭也被撕開,枕芯裡的谷糠亂撒在床板和地上。他從來不屑一顧的鼓形小白瓷瓶摔成幾瓣攤在谷糠上,裡面的雪花膏是從供銷社櫃檯上的大口玻璃瓶中用竹片挑出來刮進去,稱重買回來的。平時母親和姐姐們比挑豬油還捨不得,每次都用小指尖小心翼翼挖一點點在手心搓勻往臉上抹,這回,讓蠟黃的谷糠盡情在享用。掛在牆上擠滿大大小小黑白照片的相框被砸了幾錘子,玻璃碎片躲在照片裡,留下的裂紋像人慟哭時,臉上擠出的皺折。陋室蓬窗,全部家當不值幾個錢。對這窮得不能再窮的家,鄉下造反抄的程序照樣有板有眼,毫不簡略,亂象比小偷干的還多了些恣意和從容……

    他沒有叫喊,也沒有怒氣沖沖的舉動,只是使勁咬牙盯著亂屋,一時透不過氣來。驚愕、氣憤、沮喪像霧霾樣蒙住了雙眼,他覺得急速的心跳把胸腔撞得崩崩直響。「狗日的雜種些!老子總有一天……」他在心裡種植仇恨,同時幻想自己像長阪坡亂軍中的常山趙子龍那樣英勇無敵,見一個狗日的造反抄家雜種,就狠槍挑死一個!猶如濃黑的烏雲遮天蔽日了明淨的晴空,這抄家刺激出來的極端情仇侵蝕著他還是兒童的心靈,在他面前橫亙了一道凶險的關隘。過得去,心理素質浴過「血水」,邁向成熟;過不了,拚個魚死網破,就此毀滅。

    好在兒童的絕望沒有成人的堅強,經過一陣洗心的痛苦,又拿到一點人生的紀念後,蓄在眼窩的淚水卻不知不覺爭先恐後爬出來,密密匝匝連成一串,倒掛在仍顯稚嫩的臉膛上。他雙手緊握拳頭,一隻拳頭的虎口頂著嘴唇咬了一會牙根,隨即用拳頭抹去臉上的淚水,把包扔在亂床上,反身鎖門去找人打聽母親和姐妹們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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