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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生命怒放的季節 3 文 / 阮本新

    這天早上,在喜歡孤獨、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芮敏行看來,跟昨天沒有什麼兩樣。他吃過早餐照常提著書包走進教室,上課鈴響了好一會兒,卻遲遲不見老師進來。他心中狐疑,覷眼橫掃到的人都很平靜,更讓他坐立不安。突然,半遮半掩的教室門被一下撞開,跟牆壁相碰發出衝擊耳鼓的響聲,讓所有人為之一振。只見小花嘴和一個同學雙手圈在肚臍下,摟著滿胸膛的紅殼本衝到講台上。他們把筆記本大小的紅殼本堆放整齊後,小花嘴右手拿起一本在眼前晃動著說:「我們紅衛兵組織決定,從今天開始,停課!誓死把這場史無前例的運動進行到底!這是我去請來的《**語錄》,全班人手一本。這就是我們一輩子行動的指南,要求倒背如流,活學活用!」

    沒課上了,芮敏行有生以來覺得心裡有一種迷路找不到問路人的焦躁感在盤結,就悶悶不樂又溜去後山小樹林咬草稈、逗螞蟻、看煙囪。

    林文曲腋下夾著一卷兩尺多長的黃紙,一隻手捏著一瓶墨汁,另一隻手搖著一桿毛筆找到他,大呼小叫說:「如果個個都像你這樣躲懶,運動好久搞得完!搞不完,就上不成課!」

    芮敏行聽了一躍而起,有嚮往地急切問:「你是說早完早上課!真的假的?」

    林文曲轉了轉眼珠,拿不準,回答也不直接:「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嘛。」

    「那,走。」芮敏行拿過林文曲手裡的筆和墨汁。他對林文曲推測式的回答並不挑剔,只要有一絲上課的希望在裡面,他覺得就夠了,就值得去貢獻爭取。

    「哼!我要是寫字像你的那樣好看,才不來求你!」林文曲邊走邊嘟噥。他目的達到,仍不忘及時排除心裡的不滿,換回輕鬆。

    「我曉得,你是想讓我重在表現,不遭抓把柄!」芮敏行替林文曲抖出潛台詞,領情說。

    眾人拾柴火焰高。很快,映山中學教學樓一樓墊板凳、搭梯子夠得著的內牆外壁,就被那張遠方神奇過的大字報傳染得花花綠綠,充滿轟轟烈烈的味道,也潛藏著賣過力的芮敏行巴不得快快結束的希望。

    一天下午,映山中學的操場上,用乒乓球檯和課桌拼湊成了批鬥場。這時晴空萬里,秋陽灼烈的白光猶如嗜好燃燒惡作劇的聚光焦點,見什麼都紋絲不動狠狠盯著,不見青煙騰起、火光沖天誓不罷休。批鬥會就在誰也不敢抬頭看的刺人驕陽下開場。

    芮敏行早前舉止自然,表情木然跟著搬椅抬桌,接著手握小紅書隨大流入場坐下。肅殺的氣氛使他雖然不是自己挨鬥,也明顯感覺心尖在一顫一縮,引得身子像片陰風吹拂的樹葉微微發抖。但他聽說過,男人應該具備一種特質叫灑脫,即便不能超離塵世,也要脫俗,處變不驚。他在學,就努力克制掩飾,不流露半點心虛在臉上。

    帶頭批鬥並已改名叫「捍東」的女老師也身穿男式舊軍裝自行昂首上台當主持。她人不到三十,大眼睛長脖子短頭髮;上窄下圓如螳螂嘴鼓嘟嘟的臉上泛著紅暈,蠟黃帶斑的皮膚又薄又亮,酷似菜花蛇的鱗皮;那短促的鼻樑埋入臉腮,翹著兩個黑森森的鼻洞,宛如狙擊手微露的槍口。最近,一種使命感和想要歇斯底里喊叫的表現欲主宰她跟腳下高一點的東西結了魔緣,只要一站在上面,毒言怪調就會脫口而出。她先用冷峻尖利的目光掃視會場,宣佈開會的聲音尚含顫音,但一到伸長青筋直露的脖子,像撲食的鬣狗樣呲牙叫喊揪出走資派和牛鬼蛇神時,就變成了悍婦,嗓音也突然變得

    看書網!奇幻;人人必須憤怒閃動的瘋狂眼睛和唾沫亂濺的歪斜大嘴,聽著咬牙切齒不斷重複蹦出來的「堅決打倒……、砸爛某某某的狗頭、某某某不投降,就叫他滅亡!……」之類行話,只覺頭皮發麻。他牙齒雖得得碰撞,卻隨機執拗地湧出一股牴觸情緒,舉手揮紅本跟呼口號時,故意只做個口型,不發出聲音,裝認真恍恍惚惚朝天翻白眼假呼。就像後來一些要撈錢又要節氣省力的走穴歌星,無師自通在台上裝腔作勢忸怩火爆假唱那樣。

    猛然,他被台上嘿嘿嘿、哈哈哈的怪笑聲弄回神,定睛一看,麻臉皮的血和發酸的鼻子立刻刺激他的眼睛汪起了淚水。潮眼中,小花嘴端著半碗墨汁正逼令梁校長伸手指蘸墨汁自抹臉……梁校長咬牙切齒怒目圓睜不從,後面揪頭髮摁臂膀的幹警兒被激怒,凶神惡煞、豎眉磨牙猛地把梁校長身子扯直,用膝蓋頂住他後腰,把頭使勁往後拽,使脖子胸腹繃成弧形,像搭上箭的弓弩。一個名叫陳必革的幹警兒配合小花嘴強用梁校長握緊的拳頭自抹成黑花臉;揪頭髮的幹警兒也甩掉一把髮根帶血漬的頭髮。小花嘴得意地向有笑聲的會場翹起烏黑胎記的嘴角,又瞅瞅碗裡剩餘的墨汁,然後回身從從容容將墨汁依次從三個挨斗人的頭頂澆下去。冰涼濃黑的墨汁自上而下順暢地流到哪黑到哪,三個首批挨斗人不約而同呲牙咧嘴地緊緊閉上了眼睛,整個世界在他們眼裡變得一片漆黑。

    第二天,謝老師就平躺著,左胸別一枚**像章,用兩塊手帕結成繩套勒脖,想辦法吊死在他的木床檔頭。四周沒有哀傷,更不會有花圈。他一勒永閉的眼睛安詳地合著,沒有像許多年輕逝去的生命有諸多遺憾、不甘而死不瞑目。也許他已想透,反正睜開閉著都是黑暗,索性一黑到永遠。他溫軟而充滿音律節奏的屍體很快被扔在醫院冰冷的擔架上,塞進救護車黯然而去。他下定決心,排除萬難爭取到死亡,不但沒有引起半點同情,反而招來幾張怒斥他罪該萬死的大字報。幸好有此前車之鑒,其他挨斗人也許就此打住了想效仿的念頭,默默忍辱負重,等著劫難過去,迎來峰迴路轉的那一天。

    緊接著,教學樓大門廳的牆上貼出一副字如斗大的對聯,上聯是「老子英雄兒好漢」,下聯「老子反動兒混蛋」,橫批「基本如此」。芮敏行只瞟了一眼,心裡猛一下咯登,再不敢瞟第二眼,心裡立刻突冒出一種不做賊也心虛的感覺。一連幾天,他都處在惶恐不安中,就像草原上的野鹿,低頭享用肥美水草時,也無法放鬆,雙耳總在支稜搖擺,擔心有凶險襲來。當林文曲把一張學校紅組織製作的「學生政治狀況清理表」發到他手裡時,他已懸吊吊的心,又像半空中表演特技的飛機猛一下拉升高度,直打翻叉。

    芮敏行不想像野鹿那樣隨時豎著耳朵過日子。他左思右想,拿定主意,把林文曲約到槐樹下,先試探問:「你看這個表咋填嘛?」

    表格設計不複雜,林文曲曉得關鍵就是家庭成分、父母工作單位兩欄。他知道,單講家庭成分,芮敏行家不高,祖父是中農,父親是職員或店員,不紅不黑,好填。就是他父親的工作單位難下筆。芮敏行問的就是這點,他不好回答。

    林文曲半天不吭氣,左手五個指頭作攏,在鼻尖上下滑動,這是他做作業解難題時的習慣性動作。芮敏行知道他作難,就不要回應,瞇眼看著滿地凋落的槐花自問自答,「如果照實填,我不想馬上就當『黑五類』;填假的,我又落不下筆。」

    林文曲拿不出主意,只好甕聲跟著敷衍:「是的,橫豎都難。」

    過了一會兒,芮敏行雙手摀住臉上下搓了幾下,這是他拿定主意的習慣性動作。他揚臉看著遠處那兩根仍未冒煙的大煙囪,慨然說:「我生不逢時,得不到叱吒風雲,也不能勇往直前!我想按《三十六計》上講的,走為上。先回家去,等你們把運動搞完了,再回來讀書。表,我不填也不交。你說呢?」

    林文曲聽了,手離鼻眼睛一亮,定定地看著他:「吔,你搞不好真的是個打仗的材料勒!曉得用計避開鋒芒。」

    芮敏行苦笑,故作老練地說:「這是敗戰計中的一計,不得辦法的辦法。」

    「要得。」林文曲一拍芮敏行的肩膀,「我們兩個永遠不要分哪樣『黑五類紅五類』,我們當兄弟,並肩一站,有人休想從我們中間穿過!等運動搞完,我們多讀點書,二天我文你武,幹點大事!」他接著仰著頭來了句正時髦流行的**詩詞,「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當然是你們嘍!」芮敏行一邊感動、一邊酸溜溜地回應,但又天真地滿含希望說,「除非……**像你說的,出兵越南還差不多!」

    林文曲擺手一笑:「放心,**絕對會想到的。」接著透露說,「過幾天我們要去大串聯取經,我們走你就走。這樣好點,不得人注意。」

    芮敏行點點頭:「可以。我不拿被窩走,你回來照看下。有上課的消息,快點寫信給我,地址我寫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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