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每片葉子都有天使在呵護4 文 / 阮本新
自從芮敏行上鋪的同學「小花嘴」大呼小叫「臭得很」開始,寢室裡白天就再看不到芮敏行的影子。每天,他都悄悄比別人起得早,把被子疊成大大的方塊遮壓住床中央那塊濕地,然後輕手輕腳端出床下的洗漱用具,去露天水槽快速洗漱放回再溜出去。夜晚十點熄燈,走廊昏黃的燈光裡,穿梭著上廁所的匆匆身影,他趁亂無聲無息爬上床,脫光衣服,咬牙用手托住腰,像起重機謹慎放重物樣,一點一點把乾熱滑溜的光屁股往那半干半濕的冰涼地落放。
教室和圖書室是他每天待得最多的地方。儘管寢室與教室相隔不足兩米,他白天一概繞道而行。他打飯的用具早已移進課桌,等打飯的人少了,就急急去匆匆回,躲在教室狼吞虎嚥。午間有瞌睡,就在桌上趴一會兒,無瞌睡就看書。有時下午沒課煩悶了,就一個人夾本書,溜到學校後山松樹林,靠著樹幹看幾行書,然後瞇眼遐想。
在有畫意的黃昏,他躺在太陽落山後漸漸變冷的溫軟松針上,咬草稈、逗螞蟻。或者仰著光溜溜已有沉思意味的小圓臉,從那高不可攀的深沉碧空,找團慵倦高懸漂浮的雲彩,凝視它如何古怪地慢慢變幻自己的輪廓色澤,怎樣緩緩隱沒在被山巒切割成鋸齒狀還浸著血紅色的天際。不想看了,就透過搖曳的野草,傻盯不遠處那兩根直挺挺從沒有冒過煙,卻似乎在雲端搖頭晃腦,趾高氣揚的大煙囪。他很願意跟這片寂靜無聲卻不冷酷無情的景物結盟,重組一個沒有冷嘲熱諷,也沒有拘束疑懼的新集體。
逃避沒有妨礙他邁入青春期自戀的常態。英國那位充滿溫情的作家王爾德說,自戀是一個人一生浪漫的開始!難怪作家的墓碑上印滿了吻痕。可芮敏行起步就是憂傷的記錄。只不過,縱然是充滿憂傷的自戀,同樣支撐著他用少年該有的憧憬來平息對不確定未來的焦慮。他雖形只影單、落落寡歡,卻努力積蓄自信,黑亮的眸子默默閃著不甘和追求的火苗。
或許,正是這無奈的迴避和憂傷的自戀,讓他學會忍受孤獨,耐住寂寞。當與眾疏遠的折磨和不適挺過,他反而不再害怕這種迴避的孤獨。他覺得主動脫離知情人的視線,看不見聽不著那些令人鑽地洞的指點和議論,不但身心放鬆敞亮起來,還可心安理得啃白飯,積攢菜票吃上一頓帶肉葷的飯。他漸漸適應了這種落寞而憂傷的感覺。
在這絢麗多彩而又嚴峻可怕的世界上,歡樂曇花一現,憂傷總是永恆。緬懷先祖、縈系親人、思念愛情、或綿綿凝思點什麼,甚至憧憬未來……哪樣沒有憂傷如影隨形?只是,他的憂傷來得早了些,多了點,讓他活在世上如此狼狽。在這個黃花正年少,還應該天真爛漫的童蒙稚年!
在接納孤獨享受自由的滿足中,他或專注課本中的題型公式難點,死背硬摳;或跟課外書中的一些人和事,以及似懂非懂的道理說教對話較真;要不,就為腦子裡冷不丁冒出來的亂七八糟念想,以及平時收藏心中若隱若現、美醜雜陳的風景激動神傷。
他記性很好。在只管填鴨式知識積累的學習制度下,好記性比智力更管用。兩個學期過去,他得到了補償:破了初中成績總是女生名列前茅的慣例,始終雄踞全班總分第一的交椅。這次升初二的期末考試,他的代數連附加題也沒有錯,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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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覺得自己被逼到絕境裡來了,只有豁出去,便鼓足勇氣,從衣兜裡掏出一塊潔白的手帕,對折成三角展開,圍住鼻子,在腦後打個結,憋著氣淺呼吸,飛快拆完被裡,扯出床單裹在一起,快速塞進芮敏行床下的臉盆,端著盆,跑了出去。
此時,芮敏行正在四樓圖書室借暑假要看的書。摟在懷裡的有魯迅的小說雜文《吶喊》、《彷徨》、《華蓋集》、《而已集》、《且介亭雜文》。從小學到初一,學了幾篇選自魯迅作品的課文,他喜歡這位頭髮直立、思想深沉、文字犀利獨特、「橫眉冷對千夫指」的硬漢子,便想多看他的作品。雖說囫圇吞棗難免一知半解,但他仍被深深吸引,懂或不懂,覺得都有收穫。至於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那更是大家爭看的必讀書,他登記排隊到今天總算借到了。見到《希臘神話故事》、《三十六計》和一本介紹戲曲常識的書,好奇,也借了。魯迅專集,書頁簇新有些粘連,似乎沒被翻過;而與魯迅同年仙逝的蘇聯作家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書頁泛黃卷角,書皮還包了層帶污漬的牛皮紙。
芮敏行回教室把書塞進桌箱,忙去打飯吃了。估計近處的同學差不多已離校,他起身去寢室,準備騰出裝衣服的藍色帆布包來裝書。
一進寢室,他就發現自己床上變了樣:白花花的蓋絮麻花般扭曲在板結蠟黃的墊絮上,枕頭和被面捲曲在角落。林文曲正坐在床沿數糧票,見他進來,抬頭看他一眼又繼續數。 芮敏行心裡嘀咕不得要領,見數完糧票抬頭盯他的林文曲眼神意味深長,像個知情人,便壓住驚奇,小心發問:「你,曉不曉得我的這些東西……」
「你是在裝,還是……」林文曲察言觀色,還他一個疑惑的反問。
「我裝?裝哪樣?」芮敏行著急皺眉。他曉得林文曲誤會他是明知故問,但一時找不到說清楚的由頭。
林文曲轉著眼珠判斷出他確實不知情,便賣關子拖聲說:「我也……不曉得是哪個,人家……學雷鋒做好事,又不興留名。」
「文曲,哎,林哥!」芮敏行還不習慣跟人稱兄道弟,情急中叫出「林哥」,也覺得生硬彆扭。他打住,眨眨眼,突然頓足冒出一句可以讓林文曲受用的話,「哎呀,文曲星!看在我經常認真聽老師念你作文的份上,講出來!」
林文曲喜歡這句不屬浮誇的話,騰地起身說:「可以。仗義的我先帶你去找被單。」
兩人出門往伙房那邊走。林文曲劈頭說:「你小子當初憐香惜玉得回報了!」芮敏行心裡咯登一下,嘴上說:「咋可能!你不要逗我!」
林文曲說:「開頭,小花嘴跑來說,我們都說是石頭上開花。後來見他氣急敗壞地叫大家去伙房後面看,還扯亂了你的床,跟他去看過才曉得石頭上真的開出花來了。全校好多人都曉得了,你這下還說不說咋可能?」
審視林文曲不像編造,芮敏行心裡剛接納相信,身子一熱,跟著感覺血上臉頭,把臉漲得通紅想找地縫鑽。氣質班花選他學雷鋒,並沒有讓他感到絲毫自得或受用,反而讓他覺得像電影上被揪出來戴高帽、掛黑牌、遊街示眾的土豪劣紳。這難言之隱雖被小花嘴經常喋喋不休,怎麼也抵不過班花一洗廣告,立竿見影讓人像叫花子打官司——沒吃的,有說的。
他沉默不語,心裡直怪於燕婷多事,淨找人家雷鋒也沒有幹過的好事幹!天使般的於燕婷肯定不知道做好事也會傷人。她也不會知道,移繩套的芮敏行當時那一腳踩偏,一根木刺穿過磨薄打滑的膠鞋底折斷鑽進皮肉。鋼筆尖大小的斷刺留在腳掌丫處,死活賴到發炎化膿,才被他咬牙硬拔出來。
兩人來到離伙房不遠的槐樹下,芮敏行的被裡床單晾曬在幾簇灌木叢上,灌木叢下,是他的搪瓷臉盆。槐樹枝頭倒吊著一串串淡黃色的蝶形小花,像一滴滴凝固在空中的純淨乳汁,在**而溫暖的陽光烘照下,彷彿要溶化滴落在潔淨的被單上。被單已乾透,正隨風伏動。芮敏行心情複雜,連忙上前攏住一團,裝進臉盆,端回寢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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