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歸藏（六） 文 / 寂雲生
該走的，終究要走。人生之聚散離合宛若朝露曇花，只有一時的美好。
唐空看著母親——早晨清涼的風扶起她的髮梢，讓他忽然覺得母親好美，美得讓他一陣陌生，彷彿熟悉的母親離開了一樣。
「娘？」他試著輕聲喚她。
袁臻雪一愣，她看著兒子的神態，笑著問道：「怎麼了？」
唐空搖了搖頭，他又突然感覺那個熟悉的母親又回來了。
直到許多年後，當唐空再次回憶起這一刻時，他才明白，造成這種錯覺的原因，只是她離他太遠。
袁臻雪走到兒子面前，輕輕把他摟在懷裡，撫著他的頭，柔聲道：「空兒，郇赭他們走了，或許要過很久你才能再見到他們。你會想他們嗎？」
唐空聽了一呆，回答道：「我自然想他們了。娘你怎麼問這麼奇怪的問題？」
袁臻雪微微一笑，道：「是啊，這可真是個奇怪的問題，當重要的人離我們而去的時候，我們當然會想他們了。」
她鬆開手，手捧住兒子的臉龐，看著他略顯稚嫩的臉，笑道：「走吧，我們回家。」
說著，一邊向蕭逍和道安示意，一邊牽著兒子的手往屋裡走去。
「娘？」被牽著手的兒子問道，「今後我們去哪？」
「我們啊，」做娘的輕聲答道，「要去一個……」，卻沒了下文，只是牽著兒子進了屋。
院子裡只剩下蕭逍與道安兩人。
「大師如何打算？」蕭逍問道。
「阿彌陀佛，貧僧欲往慈恩寺一行，看看那裡的狀況。」道安雙掌合十道。
「也好，這就動身嗎？」蕭逍想了一想，道。
道安點了點頭，道：「貧僧是有此打算，不告而別，只望袁施主海涵。」
「大師放心吧，我會替你說的，」蕭逍笑著說。
道安聽了，道：「如此多謝了。」言罷，轉身要走。
「大師等等。」蕭逍忽然道。
道安轉過身來，奇怪問道：「蕭施主還有何指教？」
蕭逍搖了搖頭，語氣莫名道：「我總感覺什麼地方不太對勁，有說不上來是什麼原因。大師此去我不會阻攔，不過那慈恩寺離此地不遠，大師去看過後，如果方便的話，今夜再回來一趟如何？」
道安聽了，想了想，點點頭道：「可以，那麼貧僧告辭了。」
蕭逍拱手道：「一路順風。」
「娘！」一進屋，唐空輕輕掙開了手，疑惑道：「娘，你說話怎麼感覺不太對勁？你有心事嗎？」
「娘沒事，」袁臻雪理了理鬢髮，微笑著說道：「娘只是想跟你好好說說話。來，坐這兒！」說著，將一張板凳搬到面前，要唐空坐上去。
唐空依言坐下，袁臻雪也找了張椅子坐下，母子兩人相對而坐，一時無聲。
袁臻雪默默打量著兒子：長長的烏髮向後束著，整整齊齊的，是她親自打理的；白淨的臉龐還有些稚嫩，眉毛和鼻樑都像著那個人；一雙單眼皮，下面是一雙靈動的眸子，此刻正凝視著她，清澈透明的瞳孔透露出好奇與疑惑。
「兒子已經長大了！」看著到自己肩膀的少年，她不由滿足地歎了口氣，伸出手去整理一下兒子的衣領。
「娘，」唐空好奇道：「你在想啥？」
「我啊，」袁臻雪柔聲道：「我在想你小時候是什麼樣子。」
「嗯？」
「你小時候啊，胖乎乎的，皮膚白嫩白嫩的，見人就笑，很是可愛呢。時間過得真是快啊，一轉眼，你就長這麼大了。」
唐空默默聽著，他第一次見母親這麼愛說話，心中十分享受這一刻。
「空兒，你還記得小時候的是嗎？」袁臻雪忽然問道。
唐空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道：「記得一些，都是娘辦學堂以後的事了，娘你是村裡的先生，村裡人都挺敬著你，也沒有小孩敢欺負我，大家待我都挺好的。再以前的就記不清了。」
「也是，」袁臻雪微笑著接口道：「娘剛辦學堂的時候，你才四歲，才大約這麼高呢！」說著，跟桌子腿比劃了一下，母子兩人都笑了。然後，她繼續道：「你小的時候啊，特別認生，見了誰都伸出手要抱抱。後來長大了一點兒，便開始滿床滿地爬了，再大一點的時候，就到處跑，咱家院子就開始盛不下你了。」說到這裡，她想起當時情景，又笑了起來。
唐空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低聲道：「我小時候那般調皮嗎？會不會經常惹娘不高興啊？」
「這倒沒有，」袁臻雪掩嘴笑道：「你雖然性子皮，但很聽話，而且啊，還很會察言觀色呢。每當我板起臉來，你就嚇得老老實實坐到床上，一動也不動了。」說到這裡，她忽然神色有些端正，正對著唐空道：「我就發現了，你總喜歡對著天空看，對著它出神。」
唐空一愣，他現在也經常對著天空發呆，有時也會被郇赭逗著說「天上有你媳婦兒啊，老盯著看」之類的話，卻沒想到原來這竟是自小就養成的「愛好」。
卻聽袁臻雪悠悠繼續道：「那時候啊，我看著你仰望天空的小臉，是那麼的專注，一點都不像平時，我便知道了你的心。」
「我的心？」唐空奇道。
「嗯！」袁臻雪點了點頭，撫摸著兒子的頭，看著他的眼睛說道：「空兒，或許你現在還意識不到，其實你內心是渴望一個大的世界的，不是這小小的郇家村，而是頭頂上那片浩渺叵測、浩瀚神秘的大世界。」
唐空怔怔地聽著，聯想起自己看天空時的模樣，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什麼好。
袁臻雪慈愛地看了兒子一會兒，然後抬頭看向門外，她的視線彷彿看出去了很遠。
唐空順著她的視線往外看，卻只看到空無一物的院子，卻聽袁臻雪淡淡道：「人生啊，不會只停留在一個地方的，因為時間與空間纏繞糾結在一起才叫做宇宙。而時光不停的飛逝，又怎麼會只停留在一處角落呢？」
唐空聽得心裡一震，感覺這話好像蘊含著某些大道理，某些娘從來沒有講過的道理。
只見袁臻雪繼續道：「你看這村子，咱們生活在這裡十餘年，熟悉它的一草一木，而如今它敗了，讓人感到傷心不已。然而你有沒有想過，其實村子破敗早就是必然的，假使即便如今還是繁榮著，但幾百年過後存不存在卻是兩說了。這就是這個世界最基本的道理，那就是沒什麼是永恆的。」
唐空聽到這裡，忽然感到一陣悲傷與不安——他覺得娘話裡有話，但他還沒領悟，這讓他十分著急。
「娘，」他試著說道：「那我們怎麼面對這些事情啊？面對像村子破敗、親人逝去這些事總是讓人難受的，就不能避免嗎？」
袁臻雪淡淡地看著兒子，輕聲道：「傻瓜，這些東西怎麼能更改呢？如果能更改，這個世界就亂套了。」
「那……那怎麼辦？」唐空急道，他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烈，他害怕有些不好的事情會發生。
袁臻雪卻不管這些，只是用手指著屋門，道：「你就沒想過咱家這房子是怎麼來的？明明不是在前天的災難裡毀掉了的，如今卻安然又呈現在眼前，你不覺得奇怪嗎？」
唐空一愣，他喃喃道：「因為是王叔叔他們新蓋好的吧？」
「對，是新蓋好的，雖然事物跟原先那座簡直一模一樣，但確確實實是新蓋的屋子。你瞧，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不是？倘若舊的一直都在，新的又怎麼來呢？」袁臻雪問道。
唐空呆呆的，卻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卻聽袁臻雪語重心長地說道：「房子破了，可以重蓋；村子敗了，可以重建。只要人心不死，一切就還有希望。該走的總會走掉，該來的總是會來，悲傷可以，欣喜也成，但都不能讓這一時的情緒主宰你的一生。這是娘活到現在悟出的一些新道理，講與你聽，你聽明白了嗎？」
唐空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
袁臻雪見此，歎了口氣，雙手拍到兒子的肩膀，道：「空兒，你要記住，萬事盡可毀，人心卻不可以死，只要人心不死，一切就可以重來。你將來要行走四方，記得這句話，千難萬險也壓不倒你，反之，誰也救不了你。至於注定要走的，別幻想著去留住，留不住的，要學會淡然，這樣才能把持住自己，才能迎接新的到來。」
「怎麼學會淡然？」唐空乾巴巴地問。
「經的多了，自然就淡了，只要心中還有一團火在燒著，總能咬著牙挺過來。」袁臻雪輕聲答道。
唐空低頭，默然無聲。
袁臻雪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好好想想娘說的話，娘有事，先去忙了。」說著，站起身來，往屋外走去。
「娘！」唐空忽然叫住了她。
「怎麼了？」袁臻雪問道。
「我……我們跟誰一起走？」唐空低聲問道。
「跟著你蕭師伯，明天啟程。」聲音傳來，人已經不見蹤影，只留下唐空一個人發呆。
院子裡，道安不見人影，只有蕭逍懶洋洋地倚在一顆樹旁，看著袁臻雪從屋子裡出來。
「道安大師要去慈恩寺看一看情況，」唐空說道，接著，他淡淡問了一句：「這樣子是不是太殘酷了些？還是一個孩子呢。」
袁臻雪默默搖了搖頭，她低聲道：「將來卻要勞煩師兄了。」
蕭逍默然點頭。
「娘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她到底想說啥？難道，難道她不跟我走？！」唐空一個人在屋裡暗自納悶，想著想著心裡慌起來，便要找母親去問。
急切間低著頭剛要衝出門，卻不知碰到了什麼，唐空「啊呀」一聲捂著頭後退幾步。
唐空怒氣沖沖地抬頭一看，只見一個人正好倚著門框，再仔細一瞅，卻是那位「蕭師伯」，只見「蕭師伯」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呢。
「蕭師伯。」唐空低頭行禮，小聲喊道。
「嗯，你好。」蕭逍笑著回答，接著又道了一句：「方纔那禮不對，在咱們宗門要單手並起食指中指作禮才是。」
「哦。」唐元倒是第一次知道這件事，只能老老實實道，便要出屋。
哪知蕭逍居然不讓道，依舊倚著門框，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唐空忽然省得，並指一禮，道：「師伯好。」
「不錯，孺子可教也。」蕭逍點了點頭，笑著誇道，還是倚著門框不讓道。
唐空見狀，不由硬著頭皮道：「蕭師伯，我……」
「叫『弟子』。」
「弟子我……」
「沒有『我』。」
「蕭師伯，弟子要出門，煩請師伯讓一下！」唐空一口氣說完。
蕭逍笑得很開心，道：「不錯呀，學的很快。」然後道：「不過還是不讓道。」
「你這是要幹什麼？！」唐空有點惱怒了。
「你要出恭？」蕭逍不回答他，反而問了一句。
唐空一愣，臉上一紅，低聲道：「當然不是，我是要找我娘……」
「哦，要找媽媽！」還沒說完，卻被蕭逍截口道，說著，還讓出身子，輕悠悠道：「快去快去，找媽媽要緊。」語氣說不出的彆扭。
唐空心裡聽得不得勁，心中暗自對這位「蕭師伯」產生了幾分討厭。他忽然生硬地說：「我不去了。」說完後，自己都很奇怪居然會打消了去找娘問個明白的念頭。
「也罷，」他暗忖道：「過會兒再去。」
於是，一大一小兩個人便僵持在屋子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