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百零八章 ——貞烈鄭田氏 文 / 弘毅知難
福建漳州同安王府的書房之內,同安王鄭芝龍客客氣氣讓自己的長子、海澄王鄭世森和「次子」、御前侍衛鄭世忠落座,這才神情落寞的說:
「森兒,你剛才可是說你的胞弟、審兒?」
「父親,正是鄭審。他無有一日不想回到父親身邊盡孝……」鄭世森聞聽此言,急忙起身回答。
「可他現在叫做田川七左衛門!」鄭芝龍卻突然打斷了大兒子的話,用日語說道。可憐鄭世忠卻是一句也聽不明白!
「可是父親,我們的生母死的悲壯,此仇不報,何以為人?!」
鄭世森,或者說福松,此時再也不顧什麼禮數,把憋了好久的心裡話,也用日語脫口而出!
「唉!森兒,你娘死的悲壯,我是知道的。父親對不住她……」鄭芝龍卻換回漢語,認真的說。
「只是朝廷已經冊封她為一品夫人,不是也把當年的惡人交予你一一手刃了嗎?」
「父親,那幾個人罪有應得!但,正主他,現在卻還在北京當著他的吏部尚書!」鄭世森雖然隨著父親換成漢話,可雙目之中的殺氣卻一點也沒有減弱,而且,鄭世森口稱「北京」,並非「京師」,乃是用了前明的稱謂,用意不言自明。
大清海澄王所說的「正主」,正是當今大清朝的吏部滿尚書韓岱!
原來,和後世三百多年普遍以為的決然不同,鄭成功的母親田川氏,並非是受辱之後羞愧難當、自縊而亡!這主要是由於大多數史籍記敘中摻雜風聞傳說,嚴重失實。就連當時的人們,往往不清楚田川氏的身世及其為人,只知道她來自東洋日本。有的人用歧視的眼光看待田川氏,視她為「夷女」、「倭婦」。並從此出發,胡猜和妄論其死因。
最早根據風聞消息記敘田川氏死難的,恰恰是黃宗羲。他在《賜姓始末》書中說:「北兵至安海。大肆淫掠,成功母亦被淫。自縊死。成功大恨,用夷法剖其母腹,出腸滌穢,重納之以殮。」黃宗羲的田川氏「受辱自殺」說,傳播頗廣。在國內,錢澄之《所知錄》、鄭達《野史無》、凌雪《南天痕》、吳偉業《鹿樵紀聞》和倪在田《續明紀事本末》等書,均持此說。在國外,日本《長崎夜話草》、林春勝《華夷變態》和齋籐正謙《海外異傳》,亦都采引「受辱自殺」說法。
其實,黃宗羲記敘田川氏死難。「其言頗涉滑稽」,本之傳聞,原不足信。但是,由於黃宗羲失實的說法經廣泛、長期流傳,以致積非為是。貽誤至今,影響人們對鄭成功母親田川氏的正確認識和評價,掩沒她氣節堅貞的本來面目。
而如今的順治朝,在鄭氏滿門心中,自然知道田川氏罹難的真實情況。並且對她的貞烈本色抱有極大的敬佩,對當時的清兵懷有極大地仇視。其實,鄭田氏翁氏、田川氏並非「受辱自殺」,而是不畏強暴,在與凶殘的清固山額真韓岱進行鬥爭後,壯烈殉節的。
當年韓岱奉貝勒世子博洛之命,統帥滿漢騎步突至安平,鄭芝豹、芝鵬等畏懼其兵威,不敢迎戰,或者說按照約定不行抵抗,而是收斂家眾,帶著家資和子女登上兵船,棄城而出,停泊到了外海之上。而翁氏卻手持匕首,不肯隨他們而去。眾人再三規勸,這位「倭婦」卻毫不妥協、大義凜然。無奈之下,眾人只能丟下她各自散去了。
清軍大兵一到,自然發現了這名與眾不同的日本女人。況且她雖然年紀大了些(當時已有四十五歲了),卻徐娘半老、姿色猶存,時任滿洲鑲白旗固山額真、一等輔國將軍的宗室韓岱,對其一見傾心,這傢伙有典型的戀母情結!我去!想要裹挾而去。原本就等著這些蠻夷來和自己過招的田川氏懷藏利刃,肅然而立,大聲說道:
「我是大明安南伯、飛虹將軍之妻,怎麼能夠被你們這些北虜狗豚之人輕薄非禮?賊將你休得胡言亂語、淫話百出!」
說完,就用懷中匕首刺向了韓岱。韓岱情急之下,拔出配刀「直貫其腹」。難能可貴的是,田川氏此時依然站立不倒,忍著劇痛大罵不絕,最後力竭而死。這情景完全可與當年黃道周不肯降清,在金陵刑場上,頭已斷而身「兀立不僕」的悲壯場面相比。可惜當時的南明遺民,為了突顯清軍的暴虐凶殘與禽獸行經,保留了黃道周的歷史真實,並讚譽其為「一代壯烈士」,卻故意泯滅了一位「倭女」的「烈婦」本色,代之以更容易被人們接受的「姦淫受辱而自縊」的低層次演繹。
由此可見,田川氏前來中國是準備為丈夫和兒子的祖國而死的。鄭芝龍降清時,鄭成功與母親田川氏一齊勸阻,「芝龍欲降,成功哭諫之,不聽,夫人苦諫亦不聽」。芝龍既降,被挾北去,清兵所到處,燒殺淫掠,無辜百姓慘遭兵禍。清兵的暴行激起田川氏義憤,這和她最後持劍抗暴,「不屈而死」,是一致的。
對於這一點,身為田川氏丈夫的鄭芝龍,以及兒子的鄭成功,是萬萬不會答應的!因為,歷史的真實只有一個,那就是鄭田氏並未受辱,而是不變其節,凜然赴死,堪稱為一代巾幗貞烈!
而刺殺田川氏的韓岱,其後雖有波折,仕途卻也基本順利,自一等輔國將軍累進輔國公、鎮國公,歷任吏部、刑部滿尚書,如今已加太子太保銜,再領吏部滿尚書,可謂高官得坐、安然無恙。
鄭芝龍聞聽大兒子說到了吏部尚書,有些投鼠忌器,慢吞吞說道:
「為父去年離京之前,朝廷不是貶斥了韓岱了嗎?」
的確,順治十一年九月,為了彌補東南鄭氏的怨氣,福臨對兒子玄燁的獻策舉一反三,的確藉著當年敬謹親王尼堪征伐湖南敗績的名頭。對一批臣子進行了處分,其中就有韓岱的份。本來,議政王、大臣會議之後。對韓岱的罪名擬為「削職籍其家,降為庶人」。雖然未曾言及鄭田氏隻字片語,卻無名
名有實,也算頗給鄭芝龍和鄭成功面子了。
但隨著鄭成功的順利歸降,朝廷中有些人似乎以為大勢底定,又在今年正月,動議皇帝下諭旨給吏部,說:「朕惟賢才難得。政事需人。必捨短以取長,宜計功而忘過。特頒恩命,圖任舊臣。原任吏部尚書韓岱、原任固山額真伊爾德阿喇善等,俱從太祖太宗時效力。或膺部務勤劬。或佐戍行勞苦。若以一眚終錮,朕心不忍。茲特復其原任。韓岱為吏部尚書。伊爾德、阿喇善為固山額真。赦過宥罪,既弘施雨露之恩,盡職奉公。宜益勵冰霜之操。尚其永念,勿負朕心。」更在一個月前的不久,給削了爵位的韓岱復授了鎮國將軍品級,幾乎毫髮無損了。這也是為何這次重陽節,海澄王鄭世森憤憤然舊事重提的一個主要原因。
「明著貶斥。實則如故。如此言而無信,父親如何嚥得下這口氣?」鄭世森不依不饒,誓不低頭的樣子。
「世森,他畢竟是宗室!」鄭芝龍又看了一眼一旁的二兒子鄭世忠,低聲說道。
「宗室?何來宗室?依兒子說,宗室此時正在廣西罹難,我等臣子卻認罪做……」鄭世森情急之下,差一點脫口而出「認罪做父」這樣的話來。
「放肆!」
終於,顧不得官銜大小了,鄭芝龍低低的聲音呵斥一句,力圖將父與子的位置擺正。
「父親息怒!」看到大哥還是死倔,鄭世忠急忙起身兩邊規勸。
「大哥,父親也有父親的苦衷。我等做兒子的,還要秉持孝道啊……」
「國將傾覆,何以為家?」不料鄭世森卻不給面子,打算今日先發制人,從道義高度佔得先機。
「國之將覆?大清江山穩固,天下抵定指日可待,不知海澄王何出此言啊?」鄭芝龍還是看著二兒子,使出海商圓滑計略,就是不接你的話茬!
「父親!我等漢家兒郎,為何偏要投靠滿洲北狗?不若早作打算,就以廈漳之地為根基,東出圖台灣為後院,西進聯絡永歷朝廷,以圖北伐之日……」鄭世森念念不忘恢復大漢天下。
「好了,森兒,我的海澄王,你早已不是隆武的延平王了!你口口聲聲大義凜然,卻始終置父子兄弟之親情於不顧啊!我來問你,你若起兵逆反,京師中你那兩個兄弟的性命怎辦?你想過沒有?」鄭芝龍再看一眼二兒子,充滿期待。
「大哥,父親說的不錯啊!」終於,開了竅的老二開始幫腔。
「大哥,如今之事,天下有識之士自有明鑒。永歷帝雖是大明宗室,卻毫無朱明太祖洪武之志,只知道東躲西藏,卻又任用奸佞,無所作為。為這樣的皇帝賣命,總歸是雞飛蛋打啊!再說了,小弟這兩年在京師,卻知道當今皇上的確堪為一代明君,勵精圖治、志在天下,不若真心實意輔佐聖主,也好建功立業,揚名立萬於天下!」
「唉!二弟,你又知道幾多?這個皇帝即使再聖明,卻還是蠻夷之君啊!」鄭世森打心底拋不開「夷夏之辯」。
「森兒,識時務者為俊傑。為父只問一句:你麾下眾多兵馬,若除卻海商之事,又能維持幾日?」鄭芝龍開始破題了。
「這……不過,父親,如今外海之上,朝廷也無力為之,還不是我等鄭氏的海面?」鄭世森信心滿滿。
「世忠,你來說說吧。」
「是,父親!」剛剛從京師南下的御前侍衛鄭世忠,在情報掌握方面比偏居東南的大哥有優勢,於是就將鄭芝龍南下以來,朝廷之內的大事說了個大概。
「大哥,據此判斷,朝廷現在已經開始重視火器,木蘭演武就是明證。既然如此,海船大用火炮之事在所難免、指日可待了。況且,那位小小年紀的貝勒爺,的確厲害,總能出人意料。而且,我還打聽得知,他對漢家竟比當今皇上還要仰慕……」鄭世忠最後總結的論點,倒很讓鄭世森介意,忍不住半信半疑發問道:
「哦?果有此事?」
「小弟句句實言!」
「森兒,和你說實話吧。此子堪為怪異神奇,小小年紀就開口說話,而且句句針砭入理!為父南下之前,就是聽了他的謀劃,不急不慢一路緩行而來,果然如其所言,李定國那廝成不了氣候,還不是大敗而回?」鄭芝龍笑著肯定二兒子的話。
鄭世森聞聽此言,知道父親是說去年李定國和自己約定謀取廣東,卻因為自己的種種事端未能踐約,結果狼狽西返的事情。
「父親,你說如何?這件事他一個嬰兒竟然也能未卜先知?」
「正是!可見天道輪迴,大勢如此,不是我們一己之力能夠抗拒的。再說了,只要有了海船,能夠大行海商,我等何必在乎中原之地,誰為正主?」鄭芝龍準備說到正題了。
鄭世森知道父親說的是對的。沒有海商貿易,他鄭氏家族又有何立足之地?
「不過,朝廷卻不夠重視海商一事……」
「這個你不必擔心,如今為父回來也有大半年了,心中也早就思慮周詳,就想和你說道說道。你畢竟也是大清親王,凡事我父子二人都需要相互護持才好。哦,還有你二弟,他在京城,也可做個奧援不是?」鄭芝龍海商圓滑本性,在家裡也是習慣性表露,就連兩個兒子在眼前,哪一個也不會冷落無視的。
可聽到「二弟」一詞,鄭世森卻想起一件事情,急忙說道:
「父親,鄭審那邊前幾日托人捎話,說是想回來襄助父親,他說……」
「不可!此事萬萬不可!」
未
曾想,鄭芝龍卻突然制止了同為大清親王的大兒子的話語,表現的焦急萬分!
見蕭一山之《清代通史》第二編,第十四章,第五十九節,上海商務印書館版,341頁。